然而这一连串下军令的动作,恰恰暴露了越陵王本人所处的位置。
伏兆在西边队伍中段,默默端起大弯弓,眼睛透过弯弓上方的准星镜,瞄准了越陵王。
她手里的这支大弯弓,是铁女寺军这几年新研制出来的,参考了当年昙烛跟随幽燕号出海后引进而来的窥天镜,在弯弓上增设准星镜,可以放大目标,不仅更易于瞄准,而且比寻常的硬弓射程要远上两倍有余,她们铁女寺军也正是靠着这新弓提升的远程战力,摆平了西域的威胁。
伏兆拉弓的时候,前方两边队伍已经开始厮杀起来了。
准星镜里的越陵王也抽出了配剑,看她发令的口型,说的是“兄弟们,跟我上”。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伏兆弯弓上的箭登时离弦,朝着越陵王颈部直直飞去。
然而就在那箭距离越陵王仅有不到一丈远时,她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颈部也跟着偏离了箭道。
伏兆透过窥天镜看到这一幕,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却见一支长矛猛然从越陵王的腹部穿出。
这位在山南军鬾山男兵营颇有声望的郡王统帅,在两军对阵时,出其不意地遭到了来自“兄弟”的背刺。
而伏兆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在越陵王倒下时,正好擦过她的颈侧,直直插进了在她身后手持长矛的男兵胸口。
鬾山男兵队伍就这么在两军对阵之际,忽然起了哗变。
有几个男将官和监军回身呵斥叛兵,却被一哄而上的男兵用长矛戳成了刺猬。
伏兆见此情形,当即朝后面一挥手,带着众人向东边山头杀了过去。
东边的鬾山男兵已是乱成一团,跟随越陵王前来的那队亲兵,一边护着越陵王的尸身,一边挥刀击退身后哗变的男兵,这时她们又听西边有动静,转头看去,发现铁女寺军已杀到了面前。
真正的腹背受敌。
抱着越陵王尸身的领队见鬾山内大势已去,只得向其余亲兵下令缴械投降。
那些哗变的男兵在杀完一众将官和监军后,见铁女寺军已来到这边山头,又见越陵王那队缴械的亲兵没有被杀,于是也跟着纷纷缴械投降。
伏兆见状抬手下令,让部下停止了屠杀,随后分成数十支队伍,将缴械投降的男兵按十人一串绑缚起来,虽然那些人放下了长矛和盾,但是为了避免身上藏有暗器,打捆绑缚的时候,伏兆要求将他们身上军装全部扒光,连靴袜一并除去,周身寸布不留。
这些缴械投降的男兵,还只是鬾山内五个营的人数,另外还有两个营留守在矿区之内,伏兆这边分了人手看管那些男兵,随后又带人往鬾山几处矿区检查了一遍,终于在两日后,将其中里里外外所有男兵全部绑在了一处。
这天伏兆听看管男兵的一名将领回禀了那些男兵哗变的缘由,原来是越陵王安插在营中的那几个族兄弟一直在矿区内敛财弄权,荒淫无度,闹得内中男兵受不住欺压凌辱,加上营中还有传言说前几日被调去云梦泽的两个营都是填埋战场的,更让其余人恐慌不已,终于在开战这日被对面飞来的利箭激起了哗变。
而据越陵王的亲兵所说,越陵王对此事确有失察,在这日之前,她还一直视那几个族兄弟和营中男兵为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曾对她们说“男人之中亦有可信者能为我所用”。
伏兆听完这话,看着越陵王被亲兵草草埋葬的土包,轻蔑地“嗤”了一鼻子。
接着她下令,分批结果了那些赤身绑缚的男兵,将碎尸一股脑扔进了鬾山西侧的一处天然宽坑。
到初十日,鬾山已完全被铁女寺军占领,伏兆麾下的几位统帅分派了接管各处矿区的人手,伏兆也准备带一部分人马往北边云梦泽看看那边的战况。
这次云梦泽不是她们的主战场,所以她只留了三成人马在那边,按照事先的部署,云梦泽那边到这日也应该有些捷报传来了,可是伏兆直到撤出鬾山这天,都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这却有些不大寻常,她也不相信越陵王留在那里的人马能够以一敌二,同时挡住自己的部下和北边幽燕军南下的兵马。
就在她往北行了十数里远时,忽然在路上遇到了几个落荒逃来的部下将领,带来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云梦泽已被幽燕军全面控制,她们铁女寺军的大部人马和昭国山南军的主力将士,在开战前同时被俘了。
第242章 凭空击虚
伏兆眉头紧锁地听那几个部下把云梦泽的情况说了一遍。
当日她们的前锋队伍抵达云梦泽西侧边界时,依照军令先擂战鼓,并且没有在鼓声响起后立刻冲锋,而是反复擂了三轮战鼓。
这一招是为了惊战马。
东边山南军骑兵队伍里用的马匹,大部分还是燕国两年前输送至南边的漠北新种雄马,按年限算应该已经死了一批了,如今战场上的也都差不多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越陵王部署的骑兵队伍骑着这些马匹,原是想用尽牠们的余力,然而没等双方交战,这三轮擂鼓就把对面骑兵队伍里一部分大限将至的雄马惊着了,纷纷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也有受惊后直接倒下的,骑兵队的阵型也很快混乱起来。
山南军事先其实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们在迎战的队伍后方,也备了一批自家马场培育的马,在那些新种雄马受惊倒下时,骑兵队伍里的将士们也都立刻跃下来,向后方跑去换马,因备用马数量不多,骑兵队伍规模因此缩减了三成,部分骑兵只得在后方快速换装换兵器,转为步兵候补上阵。
尽管山南军将士在面对开战前的这场马匹意外时,反应还算冷静敏捷,但阵型的变动还是让她们失了先机,在队伍重新收整好后,原本被安排在最前面打掩护的那两个男兵营,已经被铁女寺军的铁蹄冲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着西边气势汹汹的队伍即将杀到眼前,山南军将士急忙上前迎战,然而就在两边阵队相距不足百步远的时候,忽有一支打着紫旗的人马从北边侧方冲进两军之间,生生劈开了云梦泽的战场。
那将领讲述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然后呢?”伏兆追问,“幽燕军杀进中间再往两边打?这怎么可能?”
按照伏兆原本的计划,幽燕军应该在云梦泽西侧起狼烟时越过边境往均州杀来,从距离和行军速度来算,绝不可能在云梦泽这边开战时赶到,除非她们是提前出发的。
“冲进中间的只是她们其中一支队伍。”那将领说道,“还有一支从北边绕路往我们侧方包抄,想必对面也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往山南军侧方绕去。”
伏兆笃定说道:“她们不可能有足够包抄两军的人数。”
那将领点点头:“当时三支队伍人数都不多,没有超过万人,她们越境过来的兵马应该的确是在三万人左右。”
伏兆往旁边树上捶了一拳:“那你们怎么还能输?”
那将领的神情有些窘迫,当时的场面她们也很意外,一来幽燕军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云梦泽,二来她们一直以为幽燕军是友军,在得到主帅的下一步军令前,也不确定到底应战应退。
当然随后的情况也不容她们等待下一步军令了,就在幽燕军兵分三路从北边侧方冲过来之后不久,她们听到了几声不太大的炮声,随后有铁珠一样的东西从空中落下,接着队伍上空似乎起了一阵霹雳,很多人当时就动不了了,很快朝各个方向倒下,就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
当日的云梦泽上方晴空万里,这一阵雷霆落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将领说她当时也被劈了一下,但似乎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与空中落下来的铁珠有些距离,所以当时她只是站在原地全身麻痹了片刻,等到稍稍能够活动了,她赶忙令旁边人吹撤退号,带着一部分没有倒下的人往西边撤离,回到宸国的驻边营地后,她令军医给撤回来的众人瞧看伤势,自己则带了一队情况不严重的人往鬾山赶来报信。
伏兆听完低头想了想,心中怀疑是幽燕军在内部战策上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会提前出发,敌我不分地在云梦泽战场对两方军队同时出手,于是她又问:“看清那边主帅来的究竟是谁了吗?”
那将领认真回想了一下,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幽燕军跟她们铁女寺军和昭国军队都不一样,军中没有明显的将帅标识,更不似她们军队中的主帅周边都有一圈亲兵围护,幽燕军的各营将领包括主帅,跟众人穿用都是一样的,混在队伍之中,从外面望去根本看不出区别,当时的情形也容不得她们近距离辨认。
伏兆皱眉提醒:“有没有持金钺的?”
幽燕军众人使用的长兵器主要是枪槊一类,她们也知道其中还有一支坤乾军,使的是清一色镔铁坤乾钺,纵观整个幽燕军,持金钺的只有一个人,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应该很容易识别。
那将领的神色更加为难了,似乎也觉得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有些荒诞:“她们……没有兵器……”
伏兆急了:“什么叫没有兵器?”
“幽燕军里的所有人,都没带铁器。”那将领艰难地说道,“没有兜鍪,没有甲衣,也没有任何长兵器,只在腰间挂了几卷绳索之类的东西。”
伏兆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决定先同众人往她们撤回去的营地看看其她人的状况。
当伏兆一行人第二日抵达营地时,从云梦泽战场撤回来的那批人已经恢复如初了,见伏兆赶来慰问,她们都说回来后的头一天偶尔还能感觉到腿脚麻痒,过了一晚就渐渐消退了,军医给众人把过脉,也说没有什么问题,只开了几剂安神汤药。
伏兆想了想,又在这边营地点了五千人马,带上左右两名统帅,要去云梦泽查看情况,其中左帅还劝了两句,说不知那边有什么危险,自请先带一支队伍前去查看,但伏兆没有同意,坚持要亲自带人前往。
当她们这天上午抵达云梦泽西侧时,远远瞧见了自家军队的旌旗,完好地插在那里,甚至搭起了几座营帐。
伏兆令大部人马暂时停下待命,随后只带一支小队往近前查看,发现那处营地外围还有幽燕军的人马在巡逻,似乎是为了看管后面的铁女寺军营地。
巡逻的那队人瞧见西边有人来,先是停下来用窥天镜瞧了瞧,随后有个人调转马头往东跑去,不多时又回到了这边,接着跟其她两个人一起策马往伏兆这边行来,一直到她们面前三十步远的位置停下来,其中一人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往西边走来。
伏兆身侧的左帅见状也下了马,走到两边队伍中间取了信,回来递给伏兆。
伏兆坐在马上接过信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字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妊婋的亲笔。
她飞速看完,把那信纸捏成了一团。
信中说她们的人马没有受伤,这两日都在营地里好生休养,幽燕军稍加“协助”,“帮”她们安置了营地,还没来得及往西边报信,另外妊婋又在信中说,这次的变故事出有因,请她即刻前往云梦泽面见详谈。
就在伏兆看信的时候,面前营地四周巡逻的幽燕军队伍一同撤离,伏兆带人往营地内看了看,果然都是她先前派往云梦泽的将士,身上完好无损,细问当日经过,也都只说幽燕军冲过来时,她们似乎突然遭遇雷击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在这处营地里,四周有幽燕军的人让她们在这里原地休息,不准她们离开。
这时周围看管的幽燕军队伍已经撤走了,似乎是将这处营地还给了她们。
伏兆身边左右统帅这时也看过了妊婋那封信,其中左帅与妊婋还算相熟,过去妊婋去长安时,她也曾在宫宴上跟妊婋一起玩过投壶,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婋帅”地叫着,而今面对幽燕军的翻脸反目,她也不称“婋帅”了,咬牙切齿地跟伏兆说道:“妊婋此人诡计多端,殿下还是别亲自去了吧,我替殿下过去质问。”
“不。”伏兆捏了捏拳头,“我要听她亲口给我解释。”
说完她当即点了一队亲兵,叫左帅随她一起,留右帅在原地等候。
随后她们一行三十余人来到营地外面,上马往妊婋信中说的位置行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幽燕军驻扎的营地,一面面飘扬的紫旗正在迎风摆荡,那边显然也瞧见了西边来人,不多时有几个人出营上马往这边赶来,伏兆身侧的亲兵拿起窥天镜看了一眼,见对面领头的正是妊婋。
这边队伍也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就地下马列了一个圈阵,端起弯弓护着中间的伏兆。
东边那几个人来到她们面前五十步远停了下来,只见妊婋抬腿一跃下马,独自一人往这边走来。
那圈阵外围的人见她走来,先开口让她缴械,妊婋无所顾忌地抬起了双手。
有两个人走上前在她身上摸了摸,确实没有兵器,又回头看向伏兆,见伏兆抬了抬下巴,才侧过身让妊婋走进她们的圈阵。
伏兆见妊婋独自前来,觑起眼睛细看了看,见她穿着寻常的布衣长靴,头上是一顶羊毛毡小帽,右手上还戴了一只皮革手套,打扮得好似个误闯军区的牧民。
妊婋悠悠走到了圈阵正中间,在距离伏兆五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伏兆身侧的左帅赶忙上前一步,要护在她身前,却被伏兆抬手拦住,这时圈阵内的众人已经将弓拉满,所有箭头全部对着妊婋。
伏兆让左帅退到一边,径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妊婋仅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说道:“妊婋,你最好有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这个嘛,说来话长,恐怕得请你跟我回洛京,听我慢慢解释了。”
伏兆听了这话当即警觉起来,这时四周忽然传来一阵响炮声,有几枚铁珠落在了圈阵四周拉弓的众人身后,紧接着数道雷霆落下,将那一圈人劈晕在地。
伏兆转头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后退,又见妊婋一个大跨步走上前来,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拍了一下她的臂膀,她登时感到一阵麻痹感传遍全身,很快眼前一黑。
第243章 荆榛狐兔
落日余晖轻抚过平原上的细草野花。
这次出征一直跟在伏兆身边的左帅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
旁边有人轻轻扶了她一把,搀着她坐了起来,她拿手拍拍头清醒过来后,赶忙四处瞧看,问:“殿下呢?”
搀起她的人,是原本留在西边营地的一个侦察兵,听她这样问,那侦察兵声音低沉:“殿下……殿下被幽燕军请走了。”
说完左帅见她递了一封信在面前,于是伸手接过来,借着夕阳细细看了三遍,里面话也不多,简短而狠利,大致意思是她们请伏兆到洛京做客,不日便奉送回长安,希望她们不要担心,也不要试图劫人。
那左帅看完这信,恨恨地朝地上捶了一拳,又看向四周,先前被那阵雷霆放倒的人,也都陆续开始醒转,她又转头问那侦察兵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侦察兵说,她们午后从西边营地离去,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都还没有返回,那边的右帅就派了几个侦察兵往这边探看情况,她们这支小队赶到这里时,只见左帅和众人围着圈倒在地上,不见伏兆的身影,更没有幽燕军的踪迹,左帅身边只放着这封信。
听她提到幽燕军,那左帅又往东边看了一眼,午后她们来时还能瞧见幽燕军营地的旗帜,此刻却只剩了一片青草,看样子是在她们昏迷时带着伏兆撤走了。
“一帮子无赖匪徒!”那左帅以手撑地站起来骂了一句,又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决定先带大家回营地,一面收整队伍再轮番往东边查看幽燕军的踪迹,一面派人速回长安报信。
这时周边众人也都缓缓站了起来,略带惆怅地往东边看了一眼,又神色复杂地面面相觑片刻,才满脸沉重地转身往西边营地返回。
暮色在她们返回的路上悄然降临,很快笼罩四野。
夜晚的漫长黑暗渐渐退去,一道晨曦撕开了混沌。
伏兆在阳光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行军床上,目之所及处是帐顶,她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没有被绑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