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樽俎折冲
“我。”门外是妊婋的声音。
“进。”伏兆也只回了一个字,她实在懒得从摇椅上起来走过去开门。
房门很快被推开,伏兆抬眼见妊婋身后还有一个人,穿着佛衣,是她熟悉的面孔——昙烛。
“看看你家殿下,听见我在外面,连门都不带过来给我开的。”妊婋转头对昙烛说道。
昙烛几年前跟妊婋等人出海去了一趟流求和琼州岛,回来后又奉命往西域周游了数月,最近这几年里一直在主持国中各地大小寺庙的经文整理,也包含向西域等地反输新修佛经的事务,平日里她一般不大参与政务,此刻出现在洛京,想必是隽羽考虑到她跟上元府众人都多少打过些交道,身上又没有什么政务职司头衔,比较适合作为单纯前来看望伏兆的人选。
昙烛见到伏兆,先走上前施了个佛礼,口里说着“见过殿下”。
伏兆却摆摆手:“不用再行这些不必要的虚礼。”说完只让她在旁边椅上坐,又喊妊婋去给昙烛烹茶。
面对伏兆颇为熟稔的使唤,妊婋撇了撇嘴,但当着昙烛,她还是得给伏兆留点面子,于是也就没说什么,拿起茶壶去接了水,又从架子上选了茶粉,才回到桌边点炉烧水烹茶。
昙烛端坐在椅上,仔细看了看伏兆,见她靠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神情颇为轻松自在,模样也没甚变化,但又似乎有哪里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伏兆不会说她行的是“不必要的虚礼”,也不会这样拉家常似的跟她对坐着说话。
昙烛眨眨眼,面前的殿下似乎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儿,这让她有点不习惯。
妊婋在桌边忙着烹茶时,伏兆闲闲跟昙烛问起了长安的情况,头一句先问的是隽羽可好。
昙烛见问,认真答说隽羽如今搬在钧仪殿居住理事,白天里比先时忙碌了些,有跟她从璞园进宫的随侍说她近日歇得也晚了些,但身体和气色尚好,就是整日牵挂伏兆,因不知她几时得以回到长安,所以让使团带了好些添换衣物和衾枕,还因担心她在这里吃不习惯,又派了两名御厨跟着使团一起来了,说让她们先留在宸国驻燕大使府里。
昙烛这次是作为副使,跟主使群星一起来洛京的,临行前隽羽千叮万嘱,请她务必亲眼见到伏兆,如果因情况有变没能见到,那就要留在洛京,直到见过伏兆本人,才可以回长安复命。
所以十天前群星带使团启程回国,独她留了下来,听上元府众人说伏兆跟妊婋和厉媗往东去了,她又盼了好些日子,终于在这天听说她们进了城,于是赶忙去找千光照,要来这里面见伏兆,正好妊婋洗尘更衣完往上元府去碰见了她,就请她往大院里来了。
这时妊婋已将茶烹好,倒了三盏,给她两个分完茶,也在昙烛身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伏兆听完昙烛的话,端着茶盏皱了皱眉头,想象得出隽羽这段时间撑着国中一摊事,必定夙兴夜寐,于是对昙烛说道:“你也不要在洛京久留了,见过我就回去复命吧,跟隽羽说不必担心,也不要贪晚,忙不完的政务,适当交给阁相们合议分担,别累坏了自己。”
妊婋听她要打发昙烛回长安,开口说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事情要谈,不如请法师谈完事再回去吧。”
伏兆却摇了摇头,执意让昙烛先回去:“要谈的事多,不会很快就有结论,不可让隽羽久等担忧,让昙烛尽快回去,换群星过来参加会谈。”
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包括燕宸两国在云梦泽西侧的新划国界,以及两国恢复互市的条件和计划,还有前不久妊婋和伏兆在海上跟季显容谈过的互通意向,如果宸昭两国在此战被她们幽燕军强行终止后,果真有机会打破僵局,妊婋希望两地把互通的关口设在云梦泽一带,以便燕国作为调解方,从旁参与她两国的互通事务。
这些事显然都不是三五日内能够谈成的,看得出来伏兆也惦念隽羽,不愿昙烛在洛京耽搁时间,加之来日会谈上,作为阁相的群星在身份上也比昙烛更加适合参与签订协约,妊婋想了想,点头同意道:“也好,那就请法师尽快回国,还要劳烦群阁相再跑一趟了。”
群星前不久带领使团来洛京,虽然没见到伏兆,但也不算徒劳,这次她名义上是要跟上元府进行首次战后会谈,同时也是为了宸国驻燕大使府换任而来,至于迎回伏兆一事,则并没有写在此次出使的正式国书当中,这也是隽羽的意思,只为了避免将“国君被俘”落于纸上,按照九霄阁和上元府目前彼此间心照不宣的说法,伏兆如今是在燕国“做客访问”。
这次两国自夏初云梦泽一战后正式恢复联络,上元府也为迎接使团筹备了多日,除了妊婋和厉媗还有当日仍在云梦泽坐镇的花豹子不在洛京没有参加外,上元十二君中其余九位在宸国使团抵达洛京时,齐齐出城相迎,可以说是给足了重视。
群星当日进城后,先来到皇城福清宫大使府,见内中一众使者安然无恙,又安顿完此次前来换任的新任使者们,才前往上元府赴接风宴。
此后的双方会谈上,大家首先达成了“不断交”的共识,因云梦泽一战严格来将并未交兵,只是因伏兆被“请”走导致两国暂时陷入僵局,而也正是因为伏兆没回长安,使得刚刚开始的东征被迫中止,大家才能在各方损失皆有限的情况下平静对坐谈话。
上次群星来到洛京,主要是为了表明宸国当下的态度与立场,并没有在云梦泽一带新国界的问题上做任何确认,只是向上元府承诺宸国驻扎在鬾山一带的铁女寺军暂时不会继续对外出兵,除了“不断交”和“暂不用兵”之外,她表示其余一切跟国界和互通有关的事,都要在伏兆回到长安之后才能继续洽谈协商,这也是隽羽和整个九霄阁的一致决定。
群星的这个态度,上元府众人也有所预料,所以并没有坚持要她确认边界和互通问题,而是同样表达了燕国的立场,称前不久的云梦泽事变,是为了避免中原各地再度陷入战火,这次隆重接待宸国使团,也是为了让各地民生能够尽快恢复常态,所以上元府提出的诉求是希望宸国承诺永久停止东征。
这个承诺自然不是由群星给出,上元府也没有要求她在会谈上立即表态,而是请她把上元府的话带回长安,并称会在同时劝说伏兆,等到来日时机成熟,大家再就各方诉求做一番确认。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群星将大使府换任的各项事都安排完,又向上元府声明,燕国驻宸大使府众人不会在长安受到任何苛待和刁难,原本她还想同使团一起在洛京等伏兆和妊婋她们回来,但听说她们在登州那边还跟昭国有些接触,为了尽快把这些事告诉给隽羽和九霄阁其她人,她决定请昙烛留在洛京等伏兆回来,自己则带着换任后的使者们先回长安去了。
这日晚间伏兆在屋中见过昙烛后,又起身给隽羽写了一封短笺请她带回去,昙烛也没有再在洛京停留,第二日就带上信往长安快马赶回。
几天后,群星怀揣着隽羽的回信和两名随行使者及一队护卫,再次踏进了洛京城。
时节已近深秋。
群星这次再到洛京,目的较上回更加明确,她在临行前也向隽羽做了担保,无论如何都要将伏兆迎回长安。
上元府众人和上次一样,再次隆重迎接了群星一行人,进城当日就请她在上元府的外事厅里跟伏兆见了面。
时隔数月终于得见,群星不免有些激动,她看到伏兆身上穿着隽羽上次托她带来的厚锦秋装窄袖袍,一脸安适地端坐在大椅上,道她两度来使辛苦了。
群星本来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当着上元府众人,她不得不稍稍克制一下,只向伏兆问了好,紧接着说隽羽和国中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伏兆点点头,叫她来到身边坐下,接过她带来的隽羽的回信展开看过了,笑着说道:“国中有隽羽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知她安好即可。”
她们这天在外事厅里没谈正事,只是叙了些久别闲话,直到第二日,大家才又在这间敞厅里坐下来,谈论两国接下来的各项安排。
群星到这时才得知,在她这次抵达洛京之前,伏兆已经单独跟上元府谈过几次了,云梦泽西边的新国界,按照如今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驻扎的位置做了划分,而两国恢复互通的事也大致敲定了一些章程,只是都还没有落成正式的议和书。
因为她们还需要另一方的加入,才能真正达成此次议和。
这天距离云梦泽一战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然而燕国当初发往建康的国书,至今都没有收到回函。
第259章 运筹建策
江南的秋景,渐渐浓郁起来了。
乌桕、梧桐、银杏和红枫,一片片一簇簇的赤金错绣,点缀在宫墙和园林楼阁之间。
季显容在这日傍晚带一队东宫官吏策马进城,她身后的焰蓝披风被霞光勾勒出一层金边,伴着不时飘来的红黄落叶,一路往自己的太子府赶回。
不多时,她在府东侧甬道处下了马,立刻有管家迎上前来禀道:“何督帅在西堂上等候太子。”
季显容把马鞭递给她,说一声“知道了”,抬脚大步往里走去。
当季显容走到离西堂屋大门还有一个拐角的位置时,坐在里面的何去非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后,季显容一抬眼就瞧见何去非从屋里探头出来:“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城外军属情况如何了?”
“没出什么大事,安抚过后好些了。”季显容跨进门槛,把披风扣解开,随手往旁边大椅上一甩。
屋中执事见状忙走上前,将那披风轻轻抱起来,在后边架子上小心翼翼挂好,拿起软羽刷细细拂尘。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又在西边大座上坐了下来,“赶明儿我也过去看看,送点秋冬衣物粮食。”
“你才刚回来,城里事这样多,过两天再去也使得,我这一趟好歹能叫她们放心些日子。”季显容在屋中正位上坐了,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她这日一早出城,是往北边州镇慰问被俘将士军属去了。
今年夏初云梦泽一战后,山南军三万将士被带去燕国的消息,开始时一直是对民间严密封锁的,但因被俘人数众多,在山南道影响范围不小,当日战场外围也有民众看到自家兵马向后方撤退,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仗打输了,甚至还有人说在附近山头远远瞧见前线横尸遍野,许多军属听说后,忙到军营来探问情况,见驻边将领不肯透露军情,又结伴往建康来跟朝廷讨要说法。
那时候季显容还在海上,那些军属来到建康城外时,是婺国君何却歧带一班官吏出城安抚接待的,第一批来的人数就不少,城里一时安顿不下,只得先临时征用了嫖姚军的西大营,而后又从北边州镇辟出了一块地方,用于接待持续不断赶来询问情况的将士军属。
当时云梦泽的实际情况早已经传回建康宫,对于前线“横尸遍野”的说法,何却歧予以严词否认,称云梦泽战场上虽然的确出了些变故,但各军之间其实并未交兵开战,只是部分山南军将士暂时没有撤回来,绝对不存在大范围伤亡,请众位军属耐心等候她们接下来与邻国的交涉。
见朝廷并没有回避此事,又见婺国君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众人这才稍感宽心,有人坚持要在建康城外等消息,有人则出于生计考虑先回家去了,也有后来听说此事从偏远地区赶来询问的,那州镇又因此扩建出了几个营地来接待军属。
在军属们等待消息的同时,兵部和禁军指挥府将此次被俘将士的名录细细核对了一遍,又派人到城外州镇查验军属身份,随后开始陆续发放恤金加以安抚。
那些将士的娘姊妹们在城外等了这些时日,半点新消息也无,出征时说的是去保家卫国,结果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一笔恤金,好些人以为这是阵亡抚恤,在营地里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人要进城去敲登闻鼓,再让朝廷给个说法,哪怕真的阵亡了,至少要让她们把尸骨领回家安葬,还称要投军杀回云梦泽为亲人报仇。
季无殃在宫中听说了城外的情况,特地下了一道诏书,承诺会将尚未撤出邻国的将士完好接回,并称恤金乃是慰劳所用,而非阵亡抚恤,令军属们稍安勿躁。
众人见到圣旨,悬着的心才安稳了几分,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朝廷也不时派人前来慰问,只是每回来人也都没有什么新消息。
前两日军属营地里有个大娘一早醒来突然说梦见了自家女儿,坚称她女儿已经阵亡了,还说梦到了好些将士亡魂,说完人就昏过去了,把大家伙直吓得六神无主。
好在营地里有朝廷派来的官医,扎了一通针灸给救了过来,但是她的话难免又叫大家不安起来。
季显容听说此事,这日一早出城赶去慰问,说自己前不久才从海上回来,已经跟邻国交涉过了,也见到了那边的元首,得到了明确答复,说她们的将士没有伤亡,人都好好的,只是因有些国土纠纷未决,还要过段时间才能陆续撤军回来,让大家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
何去非听完前因后果,端着茶盏叹了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次确实僵持得有点久了,也怨不得她们不安。”
季显容点点头:“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得尽快跟她们谈判接回人质。”
这几个月来,她们这边其实也都没闲着,季显容在得知云梦泽被占后,先从南海收回了一片海域控制权,以提防司砺英再勾结宸国通过商路给她们暗地里使绊子,又在南北两边海域截断了南海国向燕国输送造船木的航道,以避免燕国水师的舰队规模快速扩张。
软硬兼施地跟司砺英谈完,她才转头再次赶往登州外海去跟燕国谈判,得到了妊婋的承诺和部分赔补,还稍稍窥探到了燕宸两国的情况。
她在海上奔波的时候,何去非一直在禁军指挥府里协助兵部安排各军调兵补充驻边大营的事,同时反复核验被俘将士名录,随后又同继任的山南军新督帅去了一趟云梦泽,在新边界附近视察多日,又顺着北边淮水界河眺望了一下燕国那边的情况,直到昨日才刚回城。
季无殃此前曾有过旨意,在正式答复国书并跟燕宸两方谈判之前,一要确保外海的威胁可控,二要将内陆西侧和北侧驻边大营重整起来,她们忙碌了这些时日,终于算是达成了这两项要求。
何去非还暗自揣测,圣上之所以迟迟没有松口同意答复国书,应该也是想先冷一冷燕国,以免对方见她们急着接回人质,狮子大开口提些过分的要求,反倒不利于她们接将士归国。
这日何去非来太子府与季显容共进晚膳,二人顺便把这段时间各自忙碌的事相互说了说。
提起云梦泽战场上的大范围雷击,何去非推测铁女寺军应该也是被迫撤走的,当日燕宸两军绝不是配合联手的状态。
听她说到这个,季显容又想起自己在海上见到伏兆的事,她摩挲着酒杯思量半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认为伏兆是在云梦泽战场上被幽燕军以某种雷击暗器设陷俘获了,之后先被妊婋带去了洛京,接着又被她带去了登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不带任何仪仗侍卫地出现在燕国船上。
何去非端着酒杯眨了眨眼睛,觉得她这个猜测乍一听有点离谱,仔细一想,更离谱了。
“国君被俘,宸国上下能坐得住?那不得立刻跟燕国打起来吗?还能像如今这般冷静?”
季显容皱眉想了想:“宸国上下冷静与否,也得看接管朝堂的人是什么做派。”
自从宸国成立以来,不管是旧朝时期还是昭国新朝,都没怎么跟西边打过交道,对于那边的情况,也仅限于边界探报的只言片语,而这种情报极不稳定,能探知到的内容也很有限,以至于她们对于宸国朝堂上的制度职司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更遑论那边朝堂上的人和做派了。
她们两个这一晚就燕宸两国的关系和现状猜测讨论至深夜,第二日又一同进宫回事,内阁众人这日也都被召进徽音殿东书房,准备起草答复燕国的国书。
鉴于燕宸两军在云梦泽战场上并非联手出兵,从前的缔盟关系必定也已是名存实亡,季显容认为她们应当先单方面与燕国谈判接回人质,再施以拉拢,进一步离间其两国关系,减轻西北两侧的边防压力。
如果在伏兆被俘这件事上她没有猜错的话,宸国目前的处境应该是相当被动的,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在她说完这些话后,书房中的内阁众人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坐在龙椅上默默听完,令内阁起草一份答复国书,与燕国洽谈接回人质的条件,并命婺国君作为来日前去谈判的主使。
第二日,这份国书被快马送出建康城,在淮水港口递交给了驻扎在这里的幽燕军。
燕国的回函来得也很快,不久后就被摆在了季无殃的大案上,但是来的却是两份国书,一份燕国的,一份宸国的。
季无殃想了想,先打开了宸国那份,里面内容不多,只称愿与昭国洽谈归还越陵王被俘亲兵之事,国书末尾盖着一个硕大的“宸王行玺”以及一枚伏兆私印。
季无殃看完又打开了燕国的国书回函,里面也说准备友好协商山南军将士的送归事宜。
但当她的目光扫到燕国国书末尾时,忽然觉得那下面列的决议人名单比从前长了一点,再一细看,她发现妊婋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伏兆”两个字。
她又从头往下数了一遍,从前的上元十二君,竟然变成了十三位。
第260章 补过拾遗
燕宸两国的国书,在徽音殿东书房的内阁众人手上传阅了一圈,最后传回了坐在左侧上首大椅上的季显容手里。
季显容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两份国书,宸国国书下方的“宸王行玺”大印旁边,有一枚伏兆的私印,与燕国国书决议人名单里伏兆名字下方的个人印章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是同日先后盖上去的。
她一时有些没看明白,这究竟应该算是谁吞并了谁。
书房里的其她人也都在沉默,就算是其中最为见多识广的年长阁臣,也没见过眼前这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