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布衣少年生得膀大腰粗,丰腴健硕,圆润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红光满面,额间浸着汗珠,浑身干劲,仿佛此刻放下菜筐还能再去锄两亩地。
千光照见她来了,跟妊婋等人介绍道:“这位善士携众从造反军中脱逃,早汝等一日到来。”
妊婋又问:“我们来之前幽州就破城了,想来造反军应该都忙着在城里劫掠大户,怎么还有心思分人来抓你们?”
那布衣少年走到厨房门口放下菜筐和窝瓜,才来这边把她们雨夜进山前后事简要说了一回,末了说道:“俺打死的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首领的表弟,还有几个小头目跟他都是拜把子兄弟,所以他们要进山寻仇。”
妊婋听罢思索道:“城里还有大户要劫,进山搜寻的大约都是那首领的亲近人,想拿了你们去邀功,人数应该不会太多。”
千光照也说:“是不多,我们出去探看的人说,这批持刀上山搜寻的,大约有个二三十人。”
厉媗在一旁皱眉问道:“这造反军到底什么来头?破城竟这样容易?”
那布衣少年见问,就把她知道的给众人讲了讲。
原来今年年初,朝廷因北狄来犯,派人到营州强制抽丁补充边军,乡里人因边军待遇苛刻,不愿服役,加上又有豪强与府衙勾结,买卖免抽丁名额,于是有人怒杀豪强,扯了大旗与官府对峙,登时一呼百应,成立了乡间造反军,两个月后趁边军跟北狄两败俱伤时占领了营州。
又过两月,造反军大举开到平州,围城十数日,破了平州城,又吸纳了不少青壮男。
因时间短人数多,造反军来不及赶制统一军衣,某日那首领得了只漂亮的雄野鸡,他一时兴起,拔下一根长尾羽插在头上,此后造反军中所有人都会在头巾发带上插根鸡羽以做标识,级别越高者鸡羽越长,普通小兵则是插一根短鸡毛。
此后,他们便自称为“雄鸡军”,燕北道官府得知后,只叫他们“鸡毛贼”。
幽州城这次之所以陷落迅速,主要是因为府衙那些本地世家官僚,见营州平州被占后除了几个率先投诚的富户没被清算外,其余官商全部被血洗一空。
眼见雄鸡军来势汹汹,世家官僚们只想保住自家田产,便商议以“保护城中民众性命”为由,未做抵抗就开门投降了。
大家听那布衣少年说完,先是一阵沉默,厉媗摇头啧声地总结道:“这是怂蛋碰上了暴徒,真信不被清算这话,有苦头他们吃。”
妊婋认真想了想,抬头说道:“这次上山的人虽不多,但若结下梁子,难保后面不来更多人,我看前院那些穿布衣的也没几个会使刀,练也得练一阵子,眼下强贼近在眼前,不如我们留下来,给你们壮壮声势,花豹子那边,我们出两个人过去跟她知会一声,若这边有难,也好向她求援,如何?”
厉媗本就血气方刚,方才听到女子营的事已开始暗暗咬牙了,见妊婋说留下来帮忙,立刻应声:“我看行!就叫他们来,看老娘把屪子们头拧下来!”
其余小少年们也纷纷说道:“吃了人家的粥饭,见人有难,不能就走!”
布衣少年看着她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小毛头就别跟着添乱了,真让你们拿刀见了血,就该害怕了!”
其中一个小少年听这话不服气了,把自己包袱里的大刀抽了出来:“你说谁不敢拿刀?”
“这里还有!”另一个小少年伸手解开厉媗脚边的大包袱,哗啦一下几把大刀掉了出来。
那布衣少年瞪大了眼睛,捡起一把抽出来细看,刀身是上好镔铁,每一把都刻有官印。
这得是高级侍卫才有的佩刀,一般衙役都没资格领这样的刀。
她看着说话的小少年:“小猴儿崽子,这可是官刀!你们哪里得来的?”
“官刀算什么!我这儿还有官袍呢!”又一个小少年不甘示弱地从自己包袱里扯出刺史官袍,上面还带着早已风干的大片血污。
“好家伙!”布衣少年惊呼一声,“看不出来啊你们这些小猴头,都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啊!”
“呃……”
看着得意炫耀的小少年们,妊婋和厉媗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又望向千光照和那布衣少年,满脸写着刚正:“我们是侠义之士,真的。”
千光照看到官刀和官袍,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只是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两个道长,笑着感叹了一句:“时隔多年,咱们观里也算是再次群英荟萃了!”
妊婋见了千光照这个态度,垂眸思量片刻,也把来时路上的事,给她们讲了一遍。
大家听完,想到如今鸡毛贼已进了城,那颗被妊婋扔进河里的刺史人头,必然会叫幽州府衙的投降官儿们不得安宁,遂皆会心一笑。
说完彼此间的前事,妊婋又问那布衣少年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属龙,女子营里的人都管她叫“胖龙”。
一问年庚,厉媗竟与她是同月同日生,比她大了整三岁,于是厉媗受了胖龙一声“姐姐”,也算是倾盖如故了。
这边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个小道童从外面跑了进来,对千光照说道:“大师姊!那起人寻到山门外了!”
此话一出,站着的人都握起了拳头,蹲在地上的几个小少年也都站了起来,大家一起看向千光照,唯有她还淡定坐着。
“有多少人?”千光照问。
“三十三个。”小道童答。
千光照听罢悠悠起身,正了正衣领:“抄家伙,出去松松筋骨。”
午初时分的太平观外。
日映晴林,风生阴壑。
一行持刀拿棍的男人,正在丛林里朝西赶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肩上扛着一柄大弯刀,发带上插着一根三寸长的红色野鸡尾羽,停下来看了看前方窄径,冷笑:“这帮娘们挺能跑啊。”
旁边一个头插短鸡毛的小喽啰凑上来谄谀笑道:“再能跑也逃不出大王的手掌心,探路的说上头有个道姑庙,她们必是躲在里面。”
“道姑庙?”红鸡毛男人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嘿嘿一笑,“好哇,抓了杀咱弟兄的罪魁,再给大王绑些美色道姑仙女回去,到时候人人得升三级军衔,更有金银赏赐!”
小喽啰赶忙伸手朝前一指:“五哥,登上前面窄阶就是。”
其余男人也走上前看去,只见前方两道高耸山壁,当中一条窄径,里面雾气缭绕,幽深莫测。
他们期待地搓搓手,仿佛能听到仙女在召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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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海舒拳
深山里的夏季午时,风竟是凉丝丝的,雾气中带着微微潮气,直叫人看不清眼前路。
因石阶太窄,男人们只能依次往里走去,打头的还是那个头插红鸡毛的男人。
不知为何,他越往上走心里越发怵,行到半途不留神还滑了一跤,被小喽啰抢上前扶住:“五哥当心。”
他自觉失了面子,一把将手甩开:“滚!小爷用你搀?”
走了三段石阶,红鸡毛男人终于见前方开阔起来,只是还有些雾气,他转头吩咐小喽啰:“你去前头看看,可有那什么道姑庙没有?”
那小喽啰应了一声,便往前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松林雾气中,红鸡毛男人抬手示意后面人先不要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等小喽啰探路,一面四下里打量环境。
就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松柏树林,雾气正在慢慢散去,远远还能瞧见前方房屋的轮廓。
不过一间荒山野庙罢了,大白天的又不会闹鬼,再说他们这些最早跟着大王造反的一伙人,打家劫舍什么事不做?就算有鬼也该是鬼怕着他们,红鸡毛男人这样想着,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恢复了上山时的胆气。
不多时,探路的小喽啰跑了回来,报道:“前面确实有座大庙!”
“好。”红鸡毛男人冷哼一声,“都随我去叫门。”
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准备先以“寻找战乱失散的自家婆娘”为由,赚开大门,再视里面情况而定。
他这次带的人个个强壮,就算里面的人比他们多,也都不过是些女人,旦有挣扎抵抗的,杀几个吓住她们就老实了。
他想完把刀放在背后,大跨步朝前走去,迈着自以为猛狼入羊圈的雄肆步伐。
其余男人也赶忙跟了上去,所有人都从窄径石阶上走进了松柏林里。
“三十三,人齐了。”
没等他们走到道观门口,头顶忽然传来数人头的声音,紧接着后面“轰隆”一声,他们走上来的窄径石阶竟被一块巨石给堵上了。
“你们是来寻俺的吗?”一个声音从左手边传来。
红鸡毛男人先是被方才数人头的声音和那个巨石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此刻又听有人问话,他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壮硕女子从道观外侧墙边走出来。
他皱眉细看,这不正是他苦苦搜寻的胖龙,那个害死他拜把子兄弟的母夜叉。
此刻胖龙手里什么也没拿,还一脸挑衅地看着他,他登时大怒,举刀上前:“你竟敢独自走出来送死,今天我就要你给我兄弟偿……”
“命”字还没出口,他忽然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往自己膝盖窝上踹了一脚,不禁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胖龙跟前。
“嗨呀?”胖龙嘿嘿一笑,“俺可没给你备压岁钱。”
他以刀杵地,回头怒视,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那人颈侧刀疤狰狞,面上却是神色散漫,手里也没拿兵器,仿佛只是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他。
红鸡毛男人反应倒是不慢,立刻爬起来挥刀,却被那人闪身躲过,又一脚踹在他胯裆上,他吃痛手一抖,被眼疾手快的胖龙夺走了弯刀。
旁边那群男人方才还在看后面堵路的巨石,知道有埋伏都四下里张望,见前面冒出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也都没当回事,直到见红鸡毛男人被夺了刀,才赶忙一哄而上,前去助阵。
那群人往上冲时,却没留意脚下,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根绳子,打在中间几人的腿上,登时骨裂见了血。
那几人一起脸朝地向前摔去,带得周边人也跟着摔作一团。
那绳速度极快,在他们倒地前就抽走了,后面有个男人看清绳子末端是一支闪着寒光的七棱镖头。
他是个懂兵器的,立刻认出这是精铁打造的绳镖,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庙门前,竟能碰上软兵之王。
这时,又有几个女人从松柏林里走出来。
有持剑的,有拿刀的,有扛枪的,甚至还有拎锤的。
好重的杀气。
不是说这里只是个道姑庙吗?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那些暂时没受伤的,见红鸡毛男人被擒,纷纷往来人方向冲了过去。
对方有几件兵器又如何?他们可是男人。
最好也能擒住对面一个人,到那时就能跟她们谈条件了。
很快,双方手中的兵器在松柏林边缘发出了清脆的碰撞之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折断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红鸡毛男人被擒在地上,只能露出一只眼睛观看战况,他刚刚被踹完裆几乎站立不住,没两下就被那个颈侧有疤的人反手扣住了。
擒住他的那人跟胖龙两个似乎还看上了热闹,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聊了起来,一下说这个屪子不行,一下说那个屪子太蠢。
他不爱听这话,强忍怒火,准备等体力恢复些趁空逃脱,却不料胖龙聊到兴头上,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
这一下压得他胸腔乍痛,禁不住喷了口血出来。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林边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了,又听到远处有人说:“开斋了,回来吃饭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人被一泼冷水惊醒,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发带上那根红鸡毛掉了下来,贴在他耳朵边。
他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几个女人,大部分穿着劲装,也有穿布衣的,他来回看了几眼,认出了胖龙和那个颈侧带疤的人。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正中间的劲装女子身上,只见她腰间挂着一卷绳子,绳头坠着一支镖。
早些时候这绳镖飞出来,他也瞧见了,想不到深山里头,竟有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