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当日出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境况好转,其实也可以将发蓄起来了。”站在伏兆身后的人放下剃刀,拿起一柄软毛细刷,轻轻为她扫去脖颈处的碎发,悠然说道。
“蓄不起来,一直光着习惯了,长出来一点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伏兆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向镜中的身后人笑了一下,“你不是也看惯了我这个模样么?”
“殿下什么模样我都看得惯。”身后人将手搭在伏兆的肩膀上,笑道,“只是从未听闻有比丘尼还俗后为王称霸的。”
伏兆与镜中人对视片刻,笑着抬臂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等到脖颈处碎发扫净,伏兆起身往旁边茶桌走去,一边取茶盏一边说道:“东边前阵子对峙两个月没能打起来实在可惜,淮水北岸还在护送梓宫路上丢了,新朝难道无人可用,才派了淮南王这个银样镴枪头出来,你瞧着过些时日东边还会再打吗?”
为她剃发那人也走到她对面蒲团上坐了下来,接过伏兆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新朝势力纷争复杂,季太后掌权未稳,那边国库也不见得有多充裕,依我看半年之内不会再战了。”
伏兆捏着茶盏摩挲了两下:“那咱们还得再想个别的法子,把洛京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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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三岁伏兆: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过我!
三岁妊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第115章 陇首云飞
夏末时节的长安城暑气未散,午后仍是一天里最严热的时候。
此刻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端的皇城太极宫内安然肃静,烈日炙烤着这片上百年的碧瓦朱甍,在清透湛蓝的长空下散发着阵阵热浪波纹。
这座太极宫是朝廷百年前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后,在前朝皇城旧址上重建起来的一座行宫,规模较前朝缩小了些,但内中的宫殿形制皆与洛京齐平,近百年间曾有几位皇帝西巡来到这里驻跸,其余时间宫中各处亦有宫人看守打扫。
伏兆去年腊月里夺下长安城后,就直接住进了太极宫,她虽是头一回来到这里,但见各处殿宇内格局与洛京皇城中一般无二,倒令她产生了许多幼年熟悉之感。
尤其是太极宫东边的武德殿,前后殿宇和东西配殿与她母亲广元公主过去在洛京皇城里的宫殿格局陈设十分相近,因此她将这里作为处理要务及下榻安寝的地方,东西配殿则用于传膳及私下召对。
这天午后在东配殿里为伏兆剃发并单独谈话的,是铁女寺军的谋士隽羽,她昨日才从东侧边界处巡视回来,今日进宫打算为伏兆称王之事做一番劝进。
伏兆见隽羽盏中的茶去了大半,遂伸手从旁边拿起茶壶,轻轻摇了摇,壶中登时传来一阵冰块碰撞的声音。
因天气还热,她们这日喝的是冰茶,伏兆上午命人从冰窖中取了一壶碎冰块来,放了一小盒蜀中特产的蒙顶石花,又将茶壶放到屋中冰鉴内静置了两个时辰,方才拿出来时壶中冰块已化了大半,还有不少碎冰,待她们一边喝一边慢慢融化。
澄净的嫩绿茶汤缓缓填满隽羽面前的茶盏,随着盏中温度降低,茶盏外壁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短时间内若要直取洛京,代价不小。”隽羽抬手在茶盏边用两个指节轻轻朝伏兆扣了三下,“我还是建议殿下先在长安称王,徐徐图之。”
伏兆抬眼看向隽羽,面前人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着,隽羽生得一双狭长柳叶目,总像不愿费力睁眼似的半开半合着,半遮的黑眸如同一汪无底深潭,也似两点从不反光的墨石。
这双眼睛伏兆再熟悉不过,这十余年来,她与这双深眸对视过无数次,从当日毅然决定剃度出家,到此后寺中的漫长蛰居,再到去年出兵北上,这双眼睛一直在她左右,给了她无限的理解与支持。
隽羽是她母亲旧日亲卫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自广元公主薨逝后,蜀中各地旧部分散自保,各路人马都是由广元公主留下的几名心腹在外奔波联络,隽羽年少时在外跟着她们,也常从铁女寺后山地道进入寺中,给伏兆讲述外面的情况,包括她们首次出山拦截剑南道大军征押民女,亦是隽羽在外探访得知后报与伏兆共同筹划的。
这次她们一同出蜀杀至长安,得知洛京迁都队伍提前起驾时,隽羽考虑到关中局势未稳,曾私下里建议伏兆放弃追赶迁都队伍,带能出征的所有主力直取洛京。
隽羽认为幽燕军截杀御驾实则意在洛京,若带主力人马分兵追赶迁都队伍未免距离过远,于己方十分不利,极有可能在回攻洛京时失去先机。
但伏兆没有采纳她的建议,还是分兵亲自杀到了山南道,随后也的确如隽羽所言与洛京失之交臂。
事后她们回到长安将整件事做了一次复局总结,伏兆当着一众谋士和将领承认这次分兵的确有些仓促冲动,隽羽却在这时当众力挺伏兆的决定,称此次虽然没能夺下洛京,但她们不仅从迁都队伍处带回了大量财物,而且还缴获了幽燕军急急撤向洛京时疏失的至宝,以此安抚住了众人错失洛京的低落情绪。
伏兆听完隽羽的话,起身从殿内大柜中取出一个包黄绸的锦匣,走回来放到茶桌上伸手打开,里面是三枚玉质印玺。
本朝帝王通常会在登基后获得前一位皇帝的六枚传国玺,其中有一枚荆玉雕龙镇国玺,上刻“镇国”二字,用于镇朝堂,还有一枚碧玉盘龙受命玺,上刻“受命”二字,用于表示皇位之正统,以及一枚鎏金交龙天子玺,上刻“天子之宝”四字,用于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这三枚传国玺在迁都时收在一处,被季无殃派人偷偷取出带到了建康,这件事是伏兆当时从迁都队伍中没死透的内监口中听说的。
而遇袭时的御驾车辆夹层内,还藏了一个锦匣,内中有一枚白玉盘龙承天玺,上刻“承天”二字,表示皇位顺应上天,还有一枚青玉交龙万民玺,上刻“敕正万民”四字,用于诏告四方百姓,以及一枚墨玉蹲龙皇帝玺,上刻“皇帝之宝”四字,做册封百官番邦之用,这三枚传国玺此刻正在伏兆与隽羽面前的茶桌上。
隽羽曾多次建议伏兆取出那枚万民玺,在长安颁布敕令自封为王,盖上大印昭告百姓,以后再往东用兵也好师出有名。
如今南边新朝已由季无殃拥立了新帝,而东边幽燕军亦在洛京宣称建国,新的中原局势已然形成,往后她们的征伐也需得有个正当名号。
伏兆原本想着先取了洛京再考虑这些事,但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关内道和陇右道内规整大片新占领土,还要加固蜀中剑南道与东边山南道和黔中道的边界,人马不免疲乏,眼看秋收将近,等忙完又要入冬,的确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若为取洛京致使内部出了乱子那更是得不偿失。
伏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只是担心有什么旧日线索遗漏在洛京,若不尽早取回,更难重查当年的事了。”
隽羽知道她指的是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当年老太后崩逝后的所有环节皆有太医院和内廷礼官在场,所有记录均无疑点,但广元公主认定事有蹊跷,所以才会在三年后接旨进京,再次暗查老太后的死因,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广元公主进京后不久也毙命于宫中,死因与老太后亦有相似之处,伏兆知道此事宁宗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宁宗死前面对伏兆的诘问,只是闭目流泪,摇头不语,等伏兆后来回到长安将此事说与隽羽,二人皆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还有隐情。
而她们的大将当初从洛京皇城带出来的那些慈训宫宫人皆是后入宫的,甚至都没见过老太后,更问不出什么东西,慈训宫带出来的箱柜中也都只是老太后的旧日遗物,并没发现什么疑点。
“事情过去十余年,京中恐怕早不剩什么线索了,这也急不得。”隽羽伸手握住伏兆的手,轻声安慰她道,“我昨日从东边请回来几位告老宫官,或许有人还记得些旧事,殿下一会儿随我去见见吧。”
伏兆听完微微点头,二人又就东边与燕国接壤的地界和各地民生状况聊了半晌,伏兆才盖上装玉玺的锦匣,请隽羽明日会同其她几位谋士议定封王敕令,再一并拟好新国政体宣谕书,择吉日对外布告,同时预备启动来年选官和征兵事宜。
暑意在长安太极宫各处忙碌中悄然退去,中原大地自北向南渐次染上秋色,到八月初八秋分这日,伏兆于长安自封为宸王的消息,跟何去非以及她从洛京带回来的三大车贵重物件同时抵达了建康。
何去非这次和当初跟随季无殃离开迁都队伍时一样,是从长江沿岸回到建康的,她这一路走得非常慢,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实在是因为随行的这几大车物件都太过矜贵易碎,她每走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查看车中箱子里面防止颠簸碰撞的垫布是否还在原位。
她离开燕国地界后先到了南边襄州,在襄州府衙征用了几名随行衙役,又往南来到荆州,她也想过顺长江坐船回去能快些,但是正赶上夏季汛期,长江浪高水急,她走到荆州那几天还一直在下大雨,官道上一片泥泞,为保险起见,她暂且在荆州住了几天。
荆州府的官员颇有眼力见,在城门口见到这几大辆车和随行护送的襄州衙役,便知何去非身份不一般,荆州刺史听说她从洛京脱身而来,更是亲自出府衙将她迎到城中官驿下榻,又派人将她写好的书信报往建康。
何去非这封书信是写给她母亲的,信中一字未提“被俘”的事,只说自己与幽燕军将领意外交手后不打不相识,很快在幽燕军营得到了礼遇,并随她们回到洛京,她称幽燕军一众统帅都为她的身手与才华深深折服,甚至热情邀请她留在燕国做大将,但她一心念着报效太后,坚持还朝。
她还在信中怒斥淮南王用兵无德,招安男匪惹来幽燕军不满,后来还是靠她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止了幽燕军在夺取淮水北岸后横渡淮水继续攻打淮南,又说服幽燕军统帅同意她为太后带回殿内贵重旧物,她称幽燕军统帅十分惜才不舍,亲自将她送到襄州边界才依依挥别。
这封自吹自擂的家书,何去非洋洋洒洒写了十八页纸,内中细述了自己跟幽燕军交手的经过,以及在洛京的见闻,还有后续脱身所用计谋,假中含真,真中带假,写到陶醉处竟难停笔,以至于官驿送来的信封都差点没能装下她这份天花乱坠的历险自述。
她也没有检查信中的错字,一气呵成写完折起来压了好几下努力塞进信封,让驿丞派人速速送往建康,她知道母亲收到这封信后会立刻进宫去见季无殃给她求情。
几日后,她从山南道荆州再度启程,缓缓向东走了数日,直到进入江南道鄂州,才在官驿收到了她母亲的回信,信中说季太后得知此事后称赞她临危不惧忠勇可嘉,让她途中莫要心急劳累,信中还附了一个薄片金叶令牌,许她征用沿途州府衙役和银钱使用。
何去非收到回信,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在接下来的各个州府连吃带拿地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了建康城。
进城这天是午后,何去非一早在官驿启程前就换好了事先准备的齐整行头,进城后直奔建康宫外请旨求见季无殃,等了约有两刻钟,有宫人走出来传话请她进宫,何去非正了正衣领,带着那三辆大车跟随宫人从西边侧门进了建康宫。
何去非跟着前来接她的宫人走进了空旷的甬道,往徽音殿转来的路上,她注意到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传递文书,于是悄悄问引路的宫官出了什么事,那宫官是季无殃身边亲信,也熟悉何去非,遂跟她说就在她进城前一个时辰,有西边发来急报,说伏兆已在长安自封为王。
何去非听完转了转眼珠,这消息来得倒巧,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个难得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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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隽”,多音字,文中姓氏读音为juàn
何去非,个人简历美化大师(中二版)
第116章 秋来风势
徽音殿外的宫人步履匆匆。
何去非跟着引路的宫官来到宫门前停了下来,她们身后还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是在西侧宫门外卸了车抬运箱子的宫人们。
那宫官请何去非在外稍后,随即走到门前将此事回禀了,不多时宫门内有两个宫人出来传话:“太后召何将军入前东殿觐见,箱笼叫都抬到前西殿去,待晚些再看。”
引路的宫官点点头,转身抬手请何去非走进宫门,又吩咐后面人将箱子抬进前西殿敞厅里。
何去非跟着那宫官来到前东殿外,迎面又见一队宫人捧着几份上谕匆匆往外走去。
建康朝堂如今是每五日一次朝会,平日里政事堂汇总上来的奏疏会由中书舍人递送至宫门外,宫官接过来呈到徽音殿的前东殿书房里,季无殃一一批示后,留到晚间庆平帝下了学过目。
小皇帝偶尔会在季无殃的指点下于奏疏后面增添一二句勉励之言,并亲自盖上印,等到第二日一早开宫门时,再由宫官送至位于建康宫南侧的政事堂,交与几位辅政大臣分发责办。
这是季无殃过去几个月里执掌朝政的方式,而最近庆平帝因初秋换季受凉,伤寒未愈,连学都不上了,季无殃便令他好生在宫中将息养病,不必来徽音殿过目奏疏,每日晚间她批完奏疏盖了印后,还会与武真公主同乘御辇去看望小皇帝,直到他睡下方回。
通常宫人传递政事堂奏疏至多是每日一趟,今天徽音殿外这样来来往往,应该是有要事在处理,何去非想着,这估计跟伏兆称王一事有关。
这时她已跟随宫官来到了前东殿书房门口,里面听宫人回禀完召她进去,何去非微微低了头,一脚迈进门槛,踩在屋中柔软厚实的大地毯上。
“回来了,这一路累坏了吧?”这是季无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你母亲很担心你。”
何去非进屋后先俯身给季无殃请了安,才抬头瞧见季无殃坐在书案后面的梨花大椅上,再一转眼她竟瞧见大椅右侧站着她的母亲婺国夫人。
除她二人外,书案另一边还有几个人,都是当初随季无殃从迁都队伍里逃来建康的三位已升为太妃的宁宗宫妃和两位宗室郡王妃,似乎是正在这里议事。
何去非又向母亲问了好,婺国夫人神色有些激动,但这里到底不是自家厅堂,见女儿囫囵回来,她只是眼含泪花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些嗔怪:“这次随军恁般淘气,给朝廷添了不知多少麻烦,还该再向太后谢罪。”
何去非一听忙又要行礼,季无殃却摆摆手:“自家孩子才刚跋涉归来,如何这样劈面苛责。”说完只叫婺国夫人带何去非在旁边太师椅坐下,又叫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也坐,并吩咐宫人上茶点。
婺国夫人这才从季无殃的桌案后面走出来,伸手拉起何去非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何去非也含笑朝母亲挤了下眼睛,等到婺国夫人和那几位太妃及郡王妃都落座后,她才在下首椅上坐了。
婺国夫人这日同那几位太妃和郡王妃到徽音殿有一会儿了,她们座椅旁边的茶桌上也各摆着茶盏,只是方才因起身同季无殃说话,再坐回来时盏中余茶微凉,此刻正有宫人走进来将杯盏盘碟收起,重新给众人上了茶点。
何去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季无殃开口向她询问起北边的事,还有她南归这一路的民生状况,她赶忙放下茶盏,毕恭毕敬地将这两个月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季无殃一面听她说着,一边悠悠拨弄自己手上的盘珠串,回想起淮南王两个月前派人紧急递送进建康宫的那封简短书信,里面是何去非报平安的几句话,季无殃看过后下了懿旨给淮南王,让他先行班师还朝,而就在淮南王护送先帝宁宗和一众宗室王亲朝臣棺椁抵达建康当日,淮水北岸传来了战败的消息。
这一消息很快被封锁在政事堂内,建康城中大部分臣民所见的只是淮南王平定了襄州,并成功从山南道迎回了先帝及宗室朝臣骸骨,遂皆称此一战为襄州大捷。
季无殃得知淮北被占后,紧急派了两个江南军将领带一万人连夜到淮水南岸重整边界驻军,数日后确认北岸的幽燕军并没有渡河南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在接下来的一日朝会结束后,季无殃将淮南王和几位政事堂辅政大臣单独留在紫微殿,她坐在庆平帝身后,厉声斥责淮南王用人失察导致淮水北岸失守,但随后又说他护送先帝棺椁辛苦,途中难免有纰漏,最后仍许他与礼部共同责办先帝及遇难宗室朝臣的丧仪。
淮南王战战兢兢听完一顿斥责,又见季无殃没有进一步怪罪,赶忙跪下磕头请罪,称自己一心只为尽快护送先帝棺椁回城,所以分军平定淮水北岸的人马数量不足,以致疏忽溃败,他身为主帅甘愿领罚。
季无殃却说要将这个决定交给庆平帝,庆平帝见皇叔跪在自己面前,也有几分不忍,遂依了季无殃事前的口头点拨,称皇叔迎回先帝骸骨本应当赏,但淮水北岸丢失又不能不罚,不如功过相抵,随后只令他暂且卸去军权和政事堂杂务,专心督办丧仪。
淮南王本意是想靠平定淮北给这次北伐添些彩头,才决定招安匪帮以迅速达成目的,不料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见皇帝太后并未深责,不禁感激涕零,紧忙叩头谢恩,此次北伐最终以淮南王交出兵权宣告结束。
一个月后宁宗和一众宗亲以及朝臣的丧仪先后办完,淮南王累得病了一场,此后便一直躲在家中将养,一概宗亲门客俱不接见。
这桩事的结果在季无殃看来差强人意,虽然淮南道从过去的淮水南北两岸九州地界缩水至如今仅剩淮水南岸六州,但比起淮水北岸那几州之地,她更忌惮的其实是手握重兵的参政王。
若淮南王此行立大功凯旋,难免要在政事堂更进一步,或许还要再晋爵一等加封摄政王,这对她将是极大的威胁。
季无殃发起这次北伐本就只为向臣民表态,所以才派淮南王以代替庆平帝亲征的名义领兵,如今先帝骸骨迎回,北伐可以说有成果的,朝中皆知是太后在朝会下旨与幽燕军统帅谈判,保全了先帝骸骨和朝廷尊严,而淮水北岸的失利则只有政事堂内的机要朝臣知道前因后果,季无殃对外给淮南王留了面子,对内只三言两语便卸了他的军权。
“淮水南岸民间皆知新帝登基,太后垂帘,也都听闻朝廷出兵大捷,向北迎回了先帝骸骨,今年春夏又得了税银减免,城池内外百姓无不感念皇恩。”何去非讲完这一路途径的州县情况,也没忘提一句民间对此次朝廷北伐的看法,随后又如实讲了淮北乱象对淮南的影响,“上个月的确有零星匪盗越过淮水逃难而来,皆被各州府巡检司拿住关押,并未得机会为害乡里。”
季无殃听到这里点点头,淮水北岸的乱象是自御驾遭难时就有的,那地方又紧邻幽燕军的地盘,她对平定淮北本来也没报太大期望,如今见此事没有对淮南造成什么恶劣影响,民间也未传扬对朝廷不利的流言,接下来是时候把她从宁宗手里接过来的残破江山好好规整一番了。
思及此处,季无殃又不禁将幽燕军统帅归还洛京皇城旧物跟伏兆称王一事联系起来,于是问何去非:“你在洛京时,可曾听闻西军要于长安自立么?”
何去非摇摇头:“儿不曾听闻。”
“西军此举实乃悖逆狂恣。”坐在何去非对面的一位郡王妃愤然开口道,“‘宸’字喻帝位,伏兆野心昭然若揭,太后万勿宽纵。”
那郡王妃正是这次骸骨还朝的宗亲家眷之一,上个月丧仪的盛殓大礼上,她亲眼瞧见自家亡人胸口肋骨处卡着一柄断裂的枪尖,尾部明晃晃刻着“蜀”字钢印,加上方才她又瞧见长安太极宫发出的封王敕令上,盖有原本御驾内携带的万民玺大印,可知幽燕军统帅所言不虚,伏兆的确亲自帅部下洗劫了迁都御驾,先帝和那些宗亲朝臣必然也都是死于她的手中。
季无殃此刻面前的大案上,正摆着伏兆的封王敕令,是山南道西侧与剑南道交接的万州府衙连日加急送来的,伏兆封王的布告现已传遍蜀中,那边各地一片欢腾,连日举办庆典遥祝在长安封王的伏兆,边界驻防的铁女寺军分部也给东边新朝官军送来了这一纸敕令。
这封敕令送进建康宫后,季无殃很快从徽音殿下了旨意给政事堂,令他们速呈山南道西侧各州边防驻军情况,并以庆平帝的名义连发数道圣谕,从江南军向山南道各处驻点补充兵马,增加与幽燕军和铁女寺军的边界巡防班次,随后又下旨让山南道和紧邻剑南道南部的黔中道各州府兵连同府衙巡检,前往下辖县镇乡遏止流言,断不允许传扬幽燕军建国和伏兆自封为王等事动摇民心,有违令者立即逮捕下狱,同时再发告谕至山南道和黔中道各乡,免除民众今秋的赋税徭役。
今日徽音殿下发的所有旨意,都是这间书房内的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以及婺国夫人在季无殃的决定下共同斟酌拟订出来的,几人也在政令方面提了一些细节补充。
因皇帝年幼体弱,平常不召开朝会的日子,若无重大要事,季无殃不会召政事堂重臣进宫奏对,而是直接从徽音殿下发旨意,再由宫人带回政事堂宰辅们的责办条陈,若有错谬或需补充,季无殃还会再派宫人前往政事堂传达上谕,直到各项事明确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