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步月,你——不羞愧吗?!”
江步月静静承受着他逼人的气势,眼神如古井般无波。
良久,他疲惫般地叹息:“吾不欲与如意相争。今日来,只为带她回京安葬。”
“休想。”贺珩寸步不让,手臂横亘在两人之间,“她既已身死,为何偏要随你?凭什么?!”
“凭什么?”江步月眉宇间终于掠过真切的厌倦,“她随你一路离京,从望川到阳城。不过几日,香消玉殒。”
他抬眸,直视贺珩眼底翻涌的挑衅:“就凭你贺珩,不能护她周全。”
贺珩却低头反问:“是么?我与她秘密离京,缘何四殿下知之甚详?”
“莫非,这幕后之人,竟是你江步月?”
江步月闻言,冰雪般的眸子里终浮起一丝笑意。
“秘密?”他轻轻摇头,“小如意。可知吾平日里,从不唤她‘舒羽’。”
“她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籍贯家世,我都了如指掌。”
“她凭空多出了一个‘姐姐’……你以为,吾会不知?”
这话刚落,房梁上的顾清澄呼吸顿住。
是了。
贺珩那日来得仓促,百密一疏,她竟忘了这一茬。
她这一招能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江步月。
她垂下眸子,死死地盯着那个白衣落寞的背影——若是眼前这人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的出京计划……
那先前所有推论,怕是要全部推翻重来了。
正思绪翻涌间,江步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至于那幕后之人……贺如意。”
“我今日来,其一,带她回去。其二……”
他微微倾身,“要你,为她偿命。”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握住了贺珩拦在他胸前的那只手腕,轻轻一推。
贺珩纹丝未动,桃花眼中锋芒毕露,挑衅之色更浓:“江步月,你太狂妄了!”
“我狂妄?”江步月凝视着他,“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贺珩阻拦的手微微一僵。
“我去见过令尊了。”他的语气如风雪将至:“他承认了。你呢?你为何不敢承认?”
贺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向那空寂的竹榻,喉结微动。
“她那般信你……”江步月的声音第一次染上了几分沙哑,“信到连我都心生妒意。”
“可结果呢?”他话锋一转,寒意陡升,“平阳女学那场焚天大火……你说,这京城之中,若纵火之人并非是我——”
最后一句轻若耳语,却重似千钧。
“那还能有谁?”
一片死寂。
前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房梁上的呼吸都彻底屏住。
“四殿下的意思是……”贺珩咬着牙,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火,是本世子……授意?”
江步月淡淡道:“何须授意?”
“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我想,还轮不到你。”
他不给贺珩喘息的机会,继续冰冷地剖析着:
“那日我邀她过府夜谈。”言及此,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光,“她方归去,平阳女学便烈焰冲天。时辰、地点,分毫不差。”
“更有趣的是,我的人尚未赶到,世子便已亲率人手,于火场奋力救人了。”
“这般巧合,这般关切,远超于我,当时便令吾生疑。”
他顿了顿:“后来忆起,秋山寺你我相约,约定其余女子,由你保全,由我善后。”
“她找你借过那十万两白银,虽未明言,但你心知肚明,那些女子后来便匿身于她的女学之中。”
他的结论冰冷而残酷:“所以,贺如意,你告诉我,在这京城,若我不出手,除却镇北王府,还有谁能动她?”
“且能动得如此干净利落?!”
“无稽之谈!”贺珩被这指控彻底点燃,“本世子若存此心,又何苦在望川之上,在这阳城之中,拼死护她,护那些女学学子?”
“故此,”江步月眸光沉静如水,洞穿了他的怒意,“我才言明,你并非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
“你此言何意?”
“你且细想,这王府之内,知你心思的亲兵军士,尚有几人?”
“那日纵火,他们……可在附近?”
话毕,江步月便垂下眼睫,不去看他的反应,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贺珩唇线绷紧,久久不语。
最终,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缓缓地地垂落下来。
“她与我……本有旧怨。”江步月打破了沉默,恍若追忆,“我初见她,她求我保下养育她的嬷嬷。”
他回过头看贺珩:“那时我与你初识,尚未交深,却也曾请你为她出手一次。”
贺珩猛地抬头:“你是说……”
“正是你当年替我救出的那个罪奴。”江步月点头,“那次失信于她,我始终记着。”
他说着,修长手指的无意识地收拢:“我又如何会……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亲手去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呢?”
一丝极淡、极倦的笑意在他唇边漾开:“可笑她宁信你……也不肯信我半分。”
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如今人死灯灭。我能为她做的,唯有血债血偿。”
贺珩怔在原地。
原来,在那遥远的一次擦肩中,她已出现——是狱中的罪奴,是舒羽,最终,才是……顾清澄。
但他看着江步月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一丝侥幸无比清晰地浮现:她还活着,以顾清澄的身份。
这个秘密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却也给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酷的优势……他绝不会告诉江步月。
思绪流转间,贺珩打破了沉默。
“你要如何偿?”他声音低哑,眼中桃花尽褪,藏住了几分探究。
“不急。”江步月指尖在冰冷的桌案上轻叩,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声响,“阳城这笔血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清算干净。”
他抬眸,视线如冰冷的丝线缠绕着贺珩:“望川截杀,阳城围困……”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划出一道线:“贺如意,你告诉我,哪一桩——”
“背后没有你那位好父亲、镇北王的手笔?”
贺珩抿着唇,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无数画面和疑点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紧。
房梁之上,顾清澄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江步月的声音平静至极。
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袖口无声滑落。
一物,静静地躺在他苍白的手心。
半块虎符!
贺珩脸色骤变——镇北王兵权的半壁江山,如何会握在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质子手中!
而房梁之上,顾清澄几乎停止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如何拿到手的?!
“你是如何……”贺珩终于退了半步,震惊、愤怒、被至亲彻底背叛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如今虎符在手,我与令尊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
“你我之间,也不再是盟友。江步月的声音平静无波,“所以此时,不论前因如何,后果怎样,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他缓缓抬眸,一字一顿:
“不知情。”
“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做个不知情的人。”
贺珩抬起失焦的眸子,思绪却如闪电般被击穿:“赵副将曾言,让我不必忧心银钱,说一直有人在暗中给父亲输送巨资……”
他死死盯着江步月平静无波的脸:“是你!”
“对,是我。”江步月坦然承认,毫无波澜。
“五十万两雪花银,”他指尖抚过虎符,语气冰冷,“换你父亲手中这半块虎符,一日之权。”
他看着贺珩眼中翻涌的痛苦、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以及巨大的,茫然的,无措,声音平稳,字字诛心:
“若你心中对她,尚存半分亏欠。”
“那便闭上眼、捂住耳。”
“继续做你的,糊涂世子。”
贺珩喉间溢出低笑,笑里却带着一丝莫测的底气:“若我拒绝呢?”
江步月淡淡:“我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清醒着装糊涂。”
“我也知,你或许一片痴心,并无害人之意。”
“我不玩父债子偿那套把戏。”
“我信你无辜。所以给你公平。”
他缓缓站起身,挺拔的身姿拉出长长的阴影,彻底笼罩住贺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