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林氏崩塌、林艳书倔强的身影,记得楚小小的承诺,记得江步月伸出的手——
那是她步步为营的棋局。
而她忍了太久,也布了太久。
今日起,轮到她落子了。
舒羽已死,无人再忌惮一个死人的身份。
镇北王的仇要报。
阳城她要,林氏她也要。
财富、人心、权力……她都要争一争。
此刻孤身前行,只为夺得先手,她要在这局死棋里,争出一条生路。
。
她再次度过望川。
深冬的江面寒意料峭。没有周浩的大船,她以丁九镖镖师的待遇,搭上一叶小舟。
乘客只她一人,倒也清静。
船夫是个健谈的老汉,划着桨,乐呵呵搭话:“瞧着姑娘面生,打哪儿来啊?”
“涪州。”她想了想,随口答道。
“涪州?”船夫眼睛一亮,胡子跟着抖了抖,“丫头打涪州来,可见着那富商的车队没?阵仗可大咧!”
“富商车队?”她心念微动。
“就这一两日的事!俺们船上的兄弟都沾了光,得了那富商的好处,往涪州送货去嘞!”船夫比划着,“听说啊……好几万两的银子呢!”
“哪个富商?”
他见顾清澄似有兴趣,谈兴更浓:“你知道那锦瑟先生不?他那商船,在咱望川上可是这个!”
说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锦瑟先生?”顾清澄抬眼,“京中倒未曾听闻此号人物。”
“嗐!锦瑟先生是北霖有名的古董大商,低调得很嘞!只做南北水路、货运的大买卖。周老大的船,载的都是顶顶金贵的古董宝贝!船一靠岸,各家古董行的班头‘哗啦’一下就抢光啦!”
古董货运……顾清澄心中对这模糊的“先生”形象又清晰了一分。
她正待细问,船夫却话锋一转:“不过啊,前日里周老大加急水陆联运送的那批货,可不是古董!”
“哦?那是什么?”
“吃的、用的,家伙什儿齐全得很!最稀奇的是,”船夫压低声音,“船上还下来几十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呢!都往涪州送的!”
“往涪州送的?”
“是咧!周老大亲口讲的,干完这最后一票大的,就收船不干喽!”船夫感叹,“钱赚够啦!说是先生要在涪州置办大庄园安家,前几日大伙儿帮忙运的,可都是庄园里要用的家当呢!”
涪州……古董……小马驹……
顾清澄望向雾气迷蒙的江对岸,无意识问:“您见过锦瑟先生吗?”
“怎么,丫头感兴趣?”
船夫摆摆手:“这般人物,咱们可是见不着的。”
“不过听周老大说,他家主人,最近会亲自渡过望川,去涪州看一眼呢。”
顾清澄低头细想:“是么,那周老大的船几时回程?”
“约莫就这几日吧,两三日。”
顾清澄低声应下了,没再作声。
船桨一圈圈荡开,搅碎一江烟水,也搅动了她深藏的思绪。
一天一夜后,小舟靠岸,她踏上湿滑的码头,轻声向船家道谢。
“谢谢船家。”
“姑娘慢走!”
顾清澄垂下眼,这船夫说过,这两日里,周浩的船便会回来。掐指一算,应是今夜。
而她记得清楚,锦瑟先生在望川驿,有一间上房。
若他真在周浩船上,今夜必会在此落脚。
她要了一间房。
。
夜色降临。
顾清澄悄无声息覆上面巾,待船上人声散尽,身形轻掠,悄然飘向周浩的船舱。
“南北水路”“古董”,再加上丁九镖在周浩船上丢的那五万两,她几乎就可以确定,周浩的商船,就是所有洗银链路里关键的一环。
而她缺的最后一份证据,就在那里。
夜风轻荡,望川驿前灯火点点,潮湿的船舱里空无一人。
她将身影隐在黑暗处,顺着她熟悉的方向,摸向头舱。
来时她便已经熟悉了这船上的构造。周浩的舱室在舵旁,而相邻的上层有一间雅室,门扉紧锁,想来是为最尊贵的客人预备的。
“咔哒。”
她先推开了周浩的房门。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卧房,本应潮湿,但奇异的是,卧房里反倒十分干燥,这异常的气息,昭示着她要找的东西,必然就藏在此处。
账本。
丁九镖虽然“丢”了,可五万两还在,这笔银子的真正流向必然会留痕。
另外,既然锦瑟先生连接了南北两路的古董生意,那么这商船上,南靖下游的古董商,最后极有可能是将银子送与镇北王的最后一环。
只要找到这些古董商的名目,整个洗银脉络的上下游将尽在她眼中。
账本在哪里?
她屏息翻找。桌案、床底、柜中……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却始终不见那册子的踪影。
哒……哒……
就在此时,船底木梯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呼吸一凛,暗影中,只见来人正是周浩
对方正一步步走向这间舱房。
在周浩就要拐弯的刹那,她的腰身发力,整个人如壁虎般悬贴在舱顶板壁之上,几乎同时,另一只手无声地向上推开那雅室虚掩的门扉。
身形一闪,她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静静呼吸着,感觉到后背贴着的是一片绒毯,而非冷硬的船板。这层薄薄的船板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清澄翻过身,将绒毯掀开一角,屏息凝神,顺着船板的缝隙窥视。
一片黝黑里,周浩却在整理床铺。他似乎在枕头上趴伏了片刻,动作寻常,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在顾清澄眼里,每一个动作都非同寻常。
她趴着,一动不动,眼睛无意识地扫过雅室。昏暗中,桌案上摆着一颗夜明珠,照出一室温光,也照见桌上的几张纸条。
心中微动,她极缓地挪近,借着珠光看去:
“周浩:遵主人令,物资悉数送达涪州。”
“周浩:收秦酒来信,令已至涪州。”
“秦酒:主人未应,为保阳城,自作主张,请恕罪。”
“张池:客房充足。”
这些潦草纸条,在夜明珠下淡淡透亮,句句都在印证她白日听到的船夫闲话——那“涪州庄园”,并非虚言。
顾清澄只扫过一眼,来不及多想,心神便被下方周浩离去的脚步声拉回。
她如猫般翻身而下,重返舱室。
像被无形线索牵引一般,她目光定在那尚未压实的枕头。指尖探入,果然触及硬壳账册的棱角。
账本在手。
她展开一页,借微光翻阅。五万两的银子,果然清清楚楚地流入了几家字号之中:“聚兴斋”“珍宝阁”“芙蓉轩”……每一笔来往、每一个古董商号,她都牢牢记下。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九月份,七万三千两的一笔账目。她自袖中滑出一片薄刃,那页关键的账目已被平平裁下,悄然没入她怀中。
将一切恢复原位后,她如鬼魅般滑出舱门,融入沉沉的夜色与江雾之中。
这关键的账目既已入怀,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即便周浩事后发现,想要追索到她这个毫无身份的人,也如大海捞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当顾清澄无声回到望川驿之时,夜色已深,先前的点点灯火已经熄灭,而唯有一处的明亮,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一眼认出——
这是她第一日来到望川驿、驿馆的小二引她去的,锦瑟先生的房间。
她停下,心中骤然浮现一个念头:
若能揭开这位神秘商人的真容……
念头尚未落定,驿卒提水迎面走来。她立刻垂首避开,身形一闪,退回房内。
待屋外动静渐歇,她再度探出身时,那房间里的灯火,却已经灭了。
睡了?还是察觉了什么?
顾清澄凝望着那片突兀的黑暗,思绪翻涌,而身体已先于意识,悄然跃出窗外,掠入夜色深处。
驿卒从另一侧巡视离开,顾清澄则从江边一侧的窗户悄然翻入锦瑟先生的房中。
空气中还留有茶香,一盏半盏温水搁在桌边,显然主人方才离席未久。
……又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