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发间稍顿,“此罪在她。”
她说话时,眼底有昊天之力的金光流转,即便素衣简妆,亦难掩其神圣威严。
顾明泽缓缓抬眼,凝视着那非人的金芒,谨慎开口:“念娘娘,明奴听闻,昊天遗孤皆由‘法相’一脉世代守护。
“清澄是您的亲女,又是琳琅的替身,血脉相承,命格相系,理应亦属‘法相’一脉。”
“可您当年为淑妃替身,今成法相;而清澄,既为琳琅之替身,缘何……与昊天为敌?”他字字斟酌,如履薄冰,“莫非……替身与法相之间,另有玄机?”
女人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他,金光翻涌,复又沉寂。
“不尽然。”女人轻声道,“替身,承昊天神力,方可为法相。”
她素手轻抬,一缕金光在指尖缠绕:“法相者,以身侍昊天,得神力加身,承天意而行。”
“我舒念,自神力降身之日,便只是法相,承昊天恩泽,护遗孤周全。
“既舍名姓,亦断尘缘。”
顾明泽眼中暗芒闪动:“如此说来……上一代的遗孤,是淑妃娘娘。”
“她名唤玲珑,是琳琅的生身之母。”
“为何明奴从未得见玲珑娘娘真颜?”顾明泽目光愈发深沉,追问道。
“玲珑心怀天下,诞下琳琅后,便为光复昊天,寻【神器】而去,为这乱世求一个太平。”
“她既入世,吾身为其法相,自当代她料理身后诸事。”
顾明泽姿态恭谨依旧,语中探究之意却浓:“娘娘慈德,护持昊天血脉,明奴感佩于心。”
他话锋一转,“然……”
他欲再问,却见舒念已垂眸,金瞳如焰。
“我自民间抱你入宫,换作帝子之身。不是让你在这庙堂后宫之间玩弄权术,苟且偷安。”
她抚在顾明泽发顶的手指忽而收紧,“江山坐不稳,昊天血脉危在旦夕——连个妹妹都护不住。”
“留你何用?”
顾明泽脊背微僵,随即更深地伏低:“念娘娘明鉴,明奴已夺回那‘天不许’的解药。”
“琳琅已及时服下,脉象渐趋平稳。若得娘娘您再赐下良方,悉心调理,不日应能转醒。”
他低哑开口,语气却有玉石俱焚般的狠意:“若她……仍有不测,明奴甘愿引颈谢罪,以赎其咎!”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便觉那只白玉般的手,自头顶缓缓滑下,不容抗拒地、精准地钳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舒念低头看着他,眼底金光翻涌,将最后一丝属于“舒念”的柔和吞噬殆尽。
“引颈谢罪?”她语气漠然如俯视蝼蚁。
“你这庸血一身,于我昊天而言,死亦无用。
“玲珑失踪,琳琅无嗣。
“若琳琅身死,昊天血脉,亦将彻底断绝。
“届时,谁来继承神器?”
她指尖力道渐重,冷硬如铁:“你?”
顾明泽呼吸一窒。
在那双纯粹神性的金瞳注视下,他心底最深的惶惧被无限放大,几乎要冲破帝王的皮囊。
他强自镇定,喉间挤出嘶哑的辩解:“明奴无能,我早已依您意设下重重杀局,却是那顾清澄不肯就死。”
目光急转间,他似抓住一线生机:
“顾清澄……她是您的女儿。”
他试探地说着,观察着对方眼底金光的细微变化,“那她也合该是,琳琅的法相。”
这话在常人听来何其残忍,近乎弑亲。可他更清楚,眼前这素衣而坐的女子,早已非昔年舒念,而是名为“昊天”的容器——
一具盛纳神力的“法相”。
自昊天王朝分裂,忠臣为护遗孤,暗中培育一脉“容器”。他们生可承神力,骨血可为媒介。一旦神力加身,便会成为‘法相’,将性命、骨肉、乃至灵魂都奉献给延续昊天血脉的神圣使命。
舒念,亦是其中之一。
她曾为淑妃替身,为帝王挚爱,为一国母仪。但自神意入体那一日,她便不再是“她”。
为神献女,于法相而言,不过是顺应天理。
顾清澄十五年的替身生涯、那注定的死局,正是由这被昊天意志操控的“母亲”一手主导。
“可她偏偏不肯赴死,还伤了琳琅。”他的声音里渗入一丝冰冷的算计,“如此悖逆,恐难再为琳琅所用。不如……
“念娘娘将她送入地宫?
“她是您之血脉,必能承载神力。若得神意加身……
“届时——”他小心翼翼地揣度着舒念的神色,“便可如您一般……
“成为真正的法相。”
话音落下,狭小的卧房内死寂无声。
舒念沉默不语。
但那一瞬间,她眼底纯粹的金芒忽地失控微颤,如石子坠入神意之海,激起细微波澜。
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在光晕边缘悄然闪现,很快被冰冷的神力湮灭。
她垂眸的神情依旧慈悲,却在下一刻,猝然出手——
“本座尚在,你便急着要她承我法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原本钳住顾明泽下颌的手倏地下移,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指骨上泛起淡金光芒,顾明泽瞬间面色青紫,窒息感汹涌而来。
“是在质疑我?”
“还是质疑昊天的意志?”
“明奴……不敢!”
顾明泽惊骇欲绝,竭力从齿缝中吐出气音,“明奴只是忧心……忧心那顾清澄桀骜难驯,再生祸端……明奴誓死效忠昊天,效忠娘娘!
他气息紊乱,在指力略松的瞬间,急切抛出新的筹码:“您方才言及血脉之事,琳琅既已及笄,便可婚配!
“明奴立刻遴选天下才俊,任她择婿!无论是入赘,还是联姻,皆随她意!
“昊天的血脉,明奴以性命担保,必不至断绝!”
他一边喘息,一边紧盯那逐渐灼亮的金芒,语声愈发低哑:
“只是……您也知,琳琅心性纯稚,若由她独断——”
他话未说完,便感那只手缓缓松开。
昏暗的陋室中,舒念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俯伏乞求的帝王,唇角浮起一丝悲悯的笑意。
扼喉的手终于再次覆上他的发顶,恢复了那种非人的、程序化的安抚。
“你既知她心性纯稚,就更该好生教导。”她眸光投向虚无处,“她母亲玲珑踏遍九洲,以征伐开道。而琳琅的路,不必相同。
“她该以婚姻为器,嫁入南靖,承其权柄,夺其国运。”她的声音平稳如神谕,“一者征伐于外,一者谋国于内——如此,方为昊天复兴之万全。”
黑暗中,顾明泽沉默,眸色不明,只听那神性之声继续落下:
“她已及笄,是时候让她知晓——
“她是谁,背负何物,该行何事。
“此非儿女情长,而是血脉不死、国脉不休的征途。”
舒念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顾明泽,语气温柔得令人战栗:
“明年夏至,我要看到她凤冠霞帔,步入南靖宫门。”
顾明泽喉头滚动,低声道:“可……她的眼睛……”
舒念微微侧首,眸中金光如利刃扫来:“皇帝觉得呢?”
那未尽之语,如悬顶之剑,将所有质疑与托辞尽数斩断:
他顾明泽,身为帝王,若连一个出嫁的公主、一个名义上臣服的南靖都无法掌控,这一袭龙袍,这至尊之位,又有何凭依?
时间一寸寸流逝,夜风深重,灯火欲熄。
顾明泽看着她,眼底的晦暗加深。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舒念从民间抱来的男婴,别说“天家血脉”,连皇族之名都无从谈起。
那些足以将他拉下龙椅的手信与密诏,至今仍牢牢攥在这个女人手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顾清澄没有区别,都是法相为了守护遗孤选的牺牲品。
法相,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亲手献祭的“器物”,又怎会容得下一个赝品帝王?
浊水庭内,最后一支烛火无声熄灭。
神明闭目,寂无声息。
顾明泽垂首片刻,终是缓缓起身,龙袍下的脊背挺直:
“朕,明白了。
“念娘娘好生歇息。”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转身离去,却再未回头:
“若有要事,朕自会遣人将药包投入护城河。
“琳琅乃公主尊位,不宜久留此间。朕会派人接走她。”
步出门槛前,他停了片刻,声音低沉:
“若无必要,不必再联系。
“……藏好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