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的脚步愈近。
【信我。】
最后,她留下两个字,消失在黑夜中。
花障之后空空荡荡,唯余一袭素净白衣,疏离地倚靠着。
江步月转过身,眸光如刃,冷冷截住宫人试探的视线:“在看什么?”
……
夜色深沉,今日无人侍奉,顾明泽多饮了些酒,却未回寝殿,孤身折返上书房。
上书房内灯火仍亮着,奏折摞得整整齐齐,他揉了揉酸胀的眉宇,执起了朱笔。
今日的内阁送来的折子尚未批完,经年累月的批阅已经成了习惯。
事无巨细,他需得一一过目,今日事必,方得安寝。
人人都说当今帝王年少有为,而于他而言,勤政不过是刻在骨子里的约束罢了。
正因没有那令人趋之若鹜的血脉,他能依靠的,唯有将眼下能握住的,一一攥得更紧些。
他亦深信,只要够用力,能便攥得住。
奏折一页页翻过,最后,他终于看到了来自涪州的折子。
折中所言,尽是阳城瘟疫之事,他本想粗粗掠过,目光却不由得顿在一个名字之上。
“舒羽”。
他眉峰微蹙,朱笔悬停半空。
这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就在他悬笔不落时,一阵夜风忽自窗隙灌入,灯火倏然熄灭。
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而后,那感觉骤然清晰。
他猛地抬眸!
只见书房西侧的高窗之上,不知何时,竟坐上了一道人影。
那人斜倚窗棂,衣袂随夜风晃荡,长腿半曲,一手搭膝,一柄锋锐的寒芒在那剪影指尖流转吞吐,冷光慑人。
见他抬眼,窗上人影垂落的马尾轻轻一荡,于浓墨般的夜色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陛下果然勤政。”
第105章 夜宴(四) 莫非她体内也藏着……!……
“你还敢回来。”
帝王凝视着窗棂上的那点寒芒, 虚抬手腕。
“找陛下叙叙旧。”顾清澄如黑猫般灵巧落地,指尖精准地按住他欲抬起的臂膀,“您猜, 是您的侍卫来得快, 还是我手中剑快?”
顾明泽望进她漆黑的眸子, 终是停止了动作, 没有说话。
“陛下。”门外近侍正要入内, 被帝王轻声屏退。
顾清澄唇角微扬,踱到他的桌案前, 执起火折:“我来为陛下掌灯。”
灯火渐明,映出少女低眉挑灯的模样, 神态与姿势与当年别无二致。
帝王凝望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恍惚。
“满宫都歇息了, 唯上书房灯火长明。”她熟稔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奏折之上, “您还是和过去一样。”
顾明泽向后靠入椅背:“其实朕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死。”
七杀剑在她旋出漂亮的银花,她抬眸直视:“我也好奇, 为何我非死不可。”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昔日的兄妹隔着一盏孤灯无声对峙。
谁都没有先回答对方。
“其实,此番确是不该来。”顾清澄率先打破了沉默, 慵懒地看着他,“这次若不下手, 待您重整宫禁,以后更是没机会杀您了。”
她话音落时,七杀剑在指尖倏地停住,剑身折射的一点寒芒, 恰好落在帝王的颈上。
顾明泽勾起唇角,淡声道:“有什么事,对你而言,比刺杀朕更紧要?”
“兵权。”
她启唇,轻吐二字,好整以暇地回视。
帝王低笑:“凭你如今身份,与朕谈兵权?”
他刻意顿了顿:“……青城侯?”
“是。”她轻转指间剑锋,垂眸一礼,“臣虽蒙恩封侯,却只得虚衔空禄,今日前来,求的是开府建制,实授兵权。”
意图昭然,毫无遮掩。
顾明泽心底冷意一寸寸泛起。
上次,她逼他于万民面前封侯,这次,竟故技重施,直指兵权。
原以为虚衔相赐已是恩赐,未料她野心不止于此。
“陛下误会了。”顾清澄敛去所有锋芒,姿态沉静,“臣此番前来,非为强求。”
她微微倾身:“却是投诚。只因恰巧,臣手中尚有半块虎符。”
帝王于灯火处沉沉看着她,未置一词。
“当年臣能为陛下自镇北王处夺来半符,今日自然也能献上另半。”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奇异的诱惑:
“不瞒陛下,离京前臣确曾想,若陛下不允,便凭此半符暂摄封地兵马。然思来想去,终究名不正则令难行,恐生肘腋之变。”
“臣自请交还虎符,受陛下节制。如此,陛下得虎符完璧,王师合一,臣亦得王命授节,卫戍封邑。
“此乃社稷之幸,更是陛下之安。”
一番陈词冠冕堂皇,帝王指间玉扳指无声转动,沉吟不语,似在细细咀嚼她话中真味。
“说得漂亮。”他淡声道,“今夜持剑犯驾,以虎符相胁,就为讨个开封建制的名分?”
他目光锐利:“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清澄坦然迎视:“是。”
“臣求于大婚之上,亲手交予驸马。”
“为何。”
“臣曾一诺,此去再不入京,也算告别。他既曾护我一程,臣愿以此虎符保他一命,再不相欠。”
帝王唇边浮起一抹洞悉的笑意: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只需陛下一道封地建制手谕,以及留他一命,足矣。”
顾清澄看着他,淡声道:“我毕竟与您不同。”
顾明泽并未理会她的讽刺之言,只道:
“朕如何信虎符在你手中?”
“对陛下而言,大婚必如期举行。届时您将诏书由驸马递交于臣,于您,无有折损。
“若臣届时拿不出虎符,便是欺君犯上,当众授陛下以柄,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
烛火在顾明泽眸中明灭,良久,他淡声道:“允。”
待少女身影消失在殿外,帝王抬手示意内侍挑亮宫灯。昏黄烛光下,他凝视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底暗流涌动。
——她那些虚实相间的把戏,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这个“兄长”。
打着虎符与兵权的幌子,却偏在江步月现身之夜与他谈判。
虎符真假尚存疑,但救人之心,已然分明。
无妨。若虎符为真,反倒更妙。大婚之日,正是将这对祸患一并铲除的绝佳时机。
他凝视着窗棂——
她过于洞悉帝王心思,此乃其一,竟敢两次以剑相挟,此乃其二。这等大逆之举,绝不容第三次。
与上次及笄大典不同,这一次,他定布下天罗地网。
既然她敢在大婚之日铤而走险,他便敢让她有来无回。
……
顾清澄踏着夜色,再次潜入水底。
她又何尝不知,顾明泽生性多疑,刚愎自用。自己接连两次要挟于他,必然触其逆鳞。
自从南北爆发大战以来,江步月作为质子的价值早已荡然无存,更遑论他此前卧薪尝胆,逼宫在前。顾明泽留他性命,怕正是留着他作饵,引她上钩。
她也如他所愿,咬了这钩。
也正因如此,顾明泽必然会在大婚之中,给她留一个单独接近江步月的机会——那便是他精心布设的杀局。
而她等的,也就是这个机会。
顾明泽眼中的铤而走险,是她眼中的将计就计。
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
浮出水面,她深吸一口气。
此刻南北战线吃紧,顾明泽腹背受敌,正是她暗中布势、经营涪州的天赐良机。若被他识破“舒羽”这个旧日身份,洞悉她的关系脉络,莫说开府建制,怕是连涪州城都难再踏入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