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鲁莽,惊扰先生了。”她蹙起眉头,眼中泛起盈盈水光,“不是想害您,实不相瞒,那是舍妹用过的药渣。”
“如今人已不在,偏生走得不明不白,小妹她还年轻……”
那老大夫看见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看了一眼埋头装死的黄涛,只道:“今日他那阵势,我还当是对家来我春生堂闹事的。”
“姑娘有所不知,您那药渣简单得很,是常见的‘当归补血汤’,是女子惯常调气血所用。按理来说,并无异常。
“可怪就怪在那最后一味药上。”
在顾清澄的示意下,黄涛将那药渣在老大夫面前摊开。他枯槁的手摩挲着,拨开中间的大半药渣:“这些当归是我们春生堂的,是上好的‘秦归’,色泽棕褐,质地松软。”
顾清澄也上手拨弄着,大部分的当归药渣确实松软,直到她按到了几块硬邦邦的、发黑的异物。
她眉心蹙起:“这是什么?”
老大夫的神情凝重,拈起那硬物在鼻尖嗅闻:“这也是当归,但却和寻常当归不同。”
“您看它质地坚硬,色泽暗沉,是典型的‘石浸’之相。”他递给她一块,“我们行内人叫它‘石浸归’。”
顾清澄低眉轻嗅,浓郁的药香里,隐约透出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老大夫继续道:“这石浸归生长的地方,恐怕是一处金石矿脉的附近。草木有灵,长在矿脉旁的药材,根系会吸附土中的‘金石之毒’,药性尽失不说,还会变成伤人肝肾的慢毒,万万不可入药。”
“贩卖此等‘石浸’药材者”他瞥了黄涛一眼,“若是坐实,按律当流放三千里。”
“对不住!对不住!”黄涛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给老大夫赔着不是。
顾清澄却凝视着药渣沉思道:“也就是说,一味药材,两个产地?”
“对。”老大夫接道,“我们春生堂的秦归皆采自陇西道地,这等‘石浸’之物绝无可能出自本堂。
“莫说春生堂,便是这整条药材的通路,也断不会流通这等毒物!”
“那这‘石浸归’……”顾清澄轻捻着那暗沉的药渣,沉思道。
“怕是出自官府封禁的矿脉附近。”至此,老大夫俯身一揖,“姑娘明鉴!这石浸之物绝非意外,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春生堂三代清誉,万不敢与这等勾当扯上干系!”
……
将颤抖的老大夫送走之后,顾清澄坐回车里,忽地问道:“黄涛,你还记得舒羽的名牒之上,她的籍贯在何处吗?”
黄涛沉思片刻,回应道:“茂县,涪州阳城七十里外的山城。
“她是茂县县尉之女。”
“茂县……”指尖把玩着石浸归的药渣,顾清澄问,“茂县可有矿脉?”
“这个属下也不知。”黄涛面露难色,“茂县偏远,我没去过。”
“不过七姑娘若是亲临涪州封地,凭着职权,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彻查此事。”念及此,黄涛的声音有些轻快,“姑娘现在既有宗亲任命的玉牒,又有开府建制的文书。
“待咱们兵马一到,扎营生根。”他做了一个翻掌的手势,“这涪州,还不是您青城侯说了算!”
“今儿个属下特意寻了镇上最好的客栈,”黄涛越说越起劲,“等到了涪州,还望七姑娘赏个一官半职……”
“赶路吧。”
车里却传来顾清澄渐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般浇灭了黄涛的幻想。
“啊?”黄涛愣住,“您不休息吗?”
“不差今天晚上的呀!”
“即刻启程。”她的语气很轻,却不容置疑。
黄涛缩了缩脖子,暗道这七姑娘的情绪和他家殿下一样多变,却也只能苦哈哈地架起了车,一路向着漆黑的村路上赶去。
……
这一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过了三更天,黄涛不住地打着哈欠,想起车中人冰冷的语气,不由得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打起精神赶路。
顾清澄坐在车里,竟无半分睡意,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更加明亮。
冷光在车厢里流转,她垂着眼,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膝上的七杀剑,思绪浮沉。
“黄涛。”她清冷的声音划破夜色,“还有多久到望川驿?”
“约莫不到半日吧。”
“好,停车。”
“七姑娘?”黄涛诧异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车作甚?”
他语气未落,顾清澄已经撩开了车帘,探出半个身子。
月光清冷地洒在她的眉眼上,黄涛回过头,心里倏地一惊,回身勒马,将车停下。
于是,荒芜官道上,如洗月光下,黑衣女子利落地跳下了车。
她退了两步站定,身后是望不到头的田野。
“七……”黄涛的声音还锁在喉间,却被一道冰冷的寒光震住——
是七杀剑。
在她指尖,银光流转。
“拿着,”她突然将剑柄递来,平静道,“刺我。”
这句话有如雷击般,让黄涛愣怔在原地。
他的脸“唰”地惨白,踉跄着跳下车:“您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顾清澄已如夜隼般掠至他的身畔,一只手直取他的咽喉。
防卫的本能被瞬间激起,黄涛猝然抬肘反击,却在看清那张熟悉面容的刹那,硬生生将力道卸去三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迟疑间,七杀剑已被塞入他掌心。
而下一秒,她竟迎着剑锋欺身而上!
“七姑娘——!”
黄涛的惊呼被撕裂在夜风里。
“噗呲”。
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轻微,却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黄涛想撒手,想后退,可一切都晚了。剑柄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发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握着剑,划开了她的腰身。
血,温热的,瞬间浸透了她玄色的衣衫,顺着银亮的剑刃,一滴滴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月光之下,她捂着伤口,慢慢弯下腰,唇色因失血而变得有些苍白。
“哐当”一声,七杀剑坠地,黄涛魂飞魄散地扑上前,却被她抬手推开。
那只手冰凉得可怕,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还不够。”她回头,苍白的唇角竟勾起一抹浅笑。
黄涛双膝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声音里已有了哭腔:“您杀了我吧!这到底是为什么?!”
“继续。”她低声轻喘着,却依旧在命令他,“再来两剑……足够了。”
即便是当年看自家殿下杀人,黄涛也从未如此惶恐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向马车,尊卑体统忘得一干二净:
“你别动,我去给你找药!”
“快点儿,”她蹙眉,“趁现在这个伤口疼着……”
声音越来越轻,“其他的,就没那么疼了。”
黄涛的身形猛然僵住。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声音发颤:
“七姑娘,您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您是不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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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情都交代完了,铺垫也差不多了,这段剧情应该会写得很好看!
第126章 鸾回(二) “我一切都好。”……
月光下, 顾清澄沉默着,却在这一刻胜过了千言万语。
黄涛向来迟钝半拍的脑袋,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试探着, 哀求道:“殿下他, 他还没有在南靖露面。”
“您又何必急着与他划清界限, 现在就赶我走!”
“与他无关。”她凝视着地上的七杀剑, “我与他牵扯太深, 唯有把戏坐实,才能洗清这一切。”
她收回目光, 看着他,语气平和地诉说着她早已预设好的生路:
“听着, 从现在起,只有一个真相——
“大婚之上, 南靖质子蓄意谋害北霖宗室,我拼死反抗, 被他拖入水中,挟持出京。
“这一路,我从未放弃反抗, 被他的贴身侍卫看押至今, 今日,才在望川驿找到一线生机。”
听到她这个时候还在清醒冷静地布置着, 黄涛心里涌起了满腔苦涩——
当初跪着求她营救殿下的是他,如今被迫将剑锋指向她的, 也是他。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在哪个他还在酣睡的时刻,她就已经清晰冷静地将每一步都算计得如此分明?
她顿了顿,缓和着疼痛:
“待我们抵达望川驿, 趁人多时,你要当众挟持我。届时,我会揭穿你的身份,拼死挣扎。
“然后,你要‘失手’让我逃脱,自己仓皇离去。”
而我,北霖的青城侯,九死一生,将从南靖质子手中夺回的虎符,交回陛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