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朝中……出了变故?”郑彦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前倾。
“郑大人或许尚未知晓。”崔参军将目光放远,语气却越发沉静,“数日前,陛下忽召世子入宫。不仅既往不咎,竟还解了其多年禁足之令,亲赐行走腰牌。”
郑彦蹙眉:“天子此举……或是感念王爷戍边之功,是以施恩于世子?”
“施恩?”崔参军轻哂一声,“若止于此,自无可议。可陛下不仅解禁,还欲为世子相看贵女,特设宴于红袖楼。”
“这……”郑彦迟疑道,“陛下可是要赐婚,借联姻牵扯王爷?”
“联姻是小,可这设宴却有讲究。”崔参军的语气淡漠如冰,“郑司马应该没忘,这上一批从红袖楼丢了的人,尸骨可都还埋在阳城呢。”
“红袖楼……阳城……”郑彦的脸色一白,冷汗从额角渗出,他终于明白了这两步棋的真正含义。
“赐世子自由,是为放虎归山,以便于暗处观察其行止;而红袖楼设宴——”
崔参军目光转正,坦然接道:“是敲山震虎。”
此话一出,室中顿时沉寂,郑彦的脸色终于由白转红,目光落到崔参军面上。
“郑司马是聪明人。”崔参军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知道虎要下山,也该明白,您那些伸得太长太久的手脚,是时候缩回去了。”
他目光如刃,直逼郑彦:“王爷这些年,从未问您要过一笔账。本不该动疑,但崔某斗胆猜测……郑大人的‘养老钱’,也该攒得够了吧?”
话中无明言,却字字有所指。
郑彦脸上浮起僵笑,忙拱手道:“那是自然,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更何况,那处生意也做得差不多了,下官自会收拾干净,不留半点把柄。”
说罢,他便起身,取来纸笔:“我这就拟令。还请崔参军代为送去我手下,好让王爷安心。”
崔参军这才放下茶盏,起身还礼:
“郑大人,请。”
。
茂县的这座山,比记忆中的任何山脉都更深、更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无从窥探。
顾清澄走在山中,枯枝在脚底被碾碎,却连一声脆响都没发出,她像一只潜行的猫,谨慎、敏锐地走在山间。
根据她这几日的打探,茂县曾经也做着中药生意,这山上的药材最是道地,可如今连药田的痕迹都寻不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存在。
山路愈走愈窄,直到这弯弯曲曲的山路彻底消失在尽头,尽头之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清澄没有犹豫,将七杀剑拈在掌心,走入了浓稠黑暗之中。
视觉被黑色侵占,连一丝天光都透不进来,她循着直觉深入,忽然,一缕熟悉的药香钻入鼻尖——
这是……当归?
难道那些消失的药田,都藏在这片黑暗深处?
有千万条疑问一时涌上心头,顾清澄来不及思忖,听见了远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她的后颈微微发凉。
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足尖忽然踩到一条光滑的条状物,如毒蛇般骤然收紧,枯叶杂草随之哗啦作响!
有陷阱!
脚下大地轰然作响,四周忽地掀起尖啸的风声,顾清澄低眸,但见一张巨网破土而出!
这一瞬间,天翻地覆,天罗地网,避无可避。
电光石火之间,顾清澄的脊背肌肉骤然绷紧,她不退反进,身体在毫厘之间旋成一道残影,竟比那收紧的网兜更快三分!
她的足尖在网上疾点,借力冲天而起,如一只无声的夜枭,瞬间没入交错的树影之中。
四处一片漆黑,她看不分明,只能凭借风声辨位,在错落枝桠间腾挪飞跃。
直到掠出十余丈外,身后才传来巨网彻底收拢、绞断了无数枝干的沉重闷响。
“嗡——”
顾清澄倚在粗粝的树杈之上,借着收网的声音轻轻喘息着,直到这时,她才看见了远处微弱的火光。
分明是那脚步声的主人。
她放轻身段,向火光的方向潜去,许久才看清来人。
那一身紧实的行头,分明就是茂县的驻军,也就是茂县人口中的兵匪。
“怪了,难道是野猫?”
来的两人中,执火把那人眼神锐利,盯着空无一物的网兜,神情凝重。
“大哥你就是心思太重。”他身旁空手的兵匪嗤笑一声,“茂县现在哪儿还有人?”
“你不明白,上头来信了,让我们万事小心。”执着火把的那人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细心地在周边检查着。
“再小心又能如何?”空手那人不屑道,“什么人能逃过咱们这天罗地网?”
顾清澄在高处凝视着,将呼吸放得极低,七杀剑在指尖蛰伏着,她按下了几次将这二人斩杀的冲动,凝神静听着。
“你忘了几个月前那个多管闲事的丫头……”
“头儿不是把他们全家都给灭口了吗?你慌什么。”
“再说了,有这陷阱在,里面的人跑不出去,外边的人也休想进来。”
“莫非有高手?”
“什么样的高手能快过这金丝铁网!”空手兵匪指尖轻弹,那网兜在空气中发出嗡鸣,如凶兽般昭示着其无穷的绞杀之力。
“也是……”执火把者这才慢吞吞地将火把放下,两人开始重新布置陷阱,火光将他们诡秘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
“上头说了,准备收网了。”
“啥意思,这地方不要了?那里头那些人呢?”
“不该问的别问……”
两人忙活了半天,重新布置好陷阱,再度执起火把,向山的深处走去。
顾清澄气沉丹田,如影随形地紧随其后。
夜风吹过,山林发出簌簌的鬼哭,那两名兵匪在看似无路的山野间左躲右闪,竟是在被刻意掩盖的痕迹中,走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秘径。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在一处山洞前停下,交头接耳了半晌,将火把插在门上,潜入了洞中。
顾清澄蹲在枝桠之上,凝视着那幽深的洞口,待到人已散尽,轻巧落地,猫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金属的腥锈之气。
这洞口藏得极深,门口铸了一个厚实的铁门。两名兵匪走得仓促,机关未推到底,她探身侧入,从门缝间挤了进去。
而门后的场景,令她神色微变——
铁门铸在山腹高处,门内是一道石阶,蜿蜒向下,层层隐没在阴影里。
风声被隔绝,洞穴深处,金石交击的声浪沉沉传来。
一下,两下……似是数十柄锄镐在黑暗深处齐齐落下,声声压着山体低鸣,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哪里是山洞,分明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
她在洞口凝望,视线勉强探到下方。那里似有一片平台,宽阔漆黑,边缘被阴影吞没。她屏息凝神,沿着湿滑的岩壁下行,脚尖刚触到平台的刹那——
“轰。”
那个厚重的铁门,彻底阖上。
退路已断,不可回头。
既然如此,顾清澄也不再犹豫,硬着头皮往下走。
过了几息,她终于置身于那平台之上,借着幽暗的火光,她看见了此处整齐码放的木桶与长箱。
桶壁渗着潮痕,木料带着暗沉的腥气,看着平台上若干个木质的大桶,她伸手触摸,闻到了一股发甜的铁锈味,直冲脑门。
她心中一凛,撬开身旁一只板条箱的箱盖。
箱中之物让她呼吸一滞——
那里面没有药材,没有粮食,而是一块块被整齐码放、冶炼完成的铜锭,在黑暗中泛着沉闷的暗红色光泽,边角锋利,寒意逼人。
她将木箱阖上,再随意查验了几个,发现箱中之物别无二致——
此处机密,已然昭然若揭。
这是一座没有上报官府,私下开采的铜矿!
如此大量的私铸铜锭,只有两个去处。
一条,是化作滚滚财源,暗中流入市井,搅动天下钱粮。
而另一条……
是投进炉膛,化作锋利兵刃,投入刀光血影的战场。
就在此时,洞穴深处终于传来了人声:
“这批货,明天晚上全部拉走。”
“头儿,人手不够啊。”
“让城里的那帮混子们都过来,最后一把了,都别偷懒。”
顾清澄侧身躲在木箱之后,从一条缝里看过去,只见洞穴深处,有一队兵匪举着火把上来。
“先把这批搬下去!”
顾清澄的心沉了下去。
纵使她武艺超群,在这幽深曲折的矿洞中,面对这数十敌手,硬闯也绝非明智之举。
然而洞穴下的那批兵匪越来越近,听着那整齐的、如催命般的脚步声,顾清澄轻轻将身体挪至最后排。
随着一声令下,兵匪们动作麻利地搬运着前排木箱,火光扫过之处,灰尘狂舞,顾清澄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人之重。
很快,火光已堪堪照见她藏身的这排木箱,摇曳的光影如魔爪般一寸寸逼近,再有几步,她便会彻底暴露。
顾清澄轻而坚决地扣住了袖中之剑。
而就在她准备好迎接血战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