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山垂眸俯视,声音冷沉:“本帅记得,给你的军令是固守陵州。”
“儿子擅作主张, 甘领责罚!”
“前日我军粮道遇袭,一批火雷险入敌手。儿子虽击退敌军,但念此物关系重大,特亲自押送剩余火雷回营,一为复命,二为……解父亲燃眉之急。”
“火雷”二字落下,安西军阵中顿时一片哗然。
营外那支远道而来的定远军,竟身负大量火雷!
而目光更冷的,是台阶上的贺千山。
他凝视着台下神情恭谨的儿子,眸中却泛起浑浊难辨的阴霾。
“这些火雷……从何处得来?”贺千山声音微滞,“既已送至,速速回防陵州,不得延误。”
贺珩抬起头,目光却越过父亲,直直落在长阶尽头的顾清澄身上:“全体定远军听令——
“此女包藏祸心,诈降背盟,众将士听吾号令,擒者赏金千两!”
“放肆!”贺千山一声断喝,声如雷霆,竟将千军骚动生生压下!
高台之上,他剑眉倒竖:“贺如意,尔敢抗命不遵!”
贺珩手握长枪,好似充耳未闻:“父亲,是孩儿愚钝。这本该是我与她的恩怨,不该劳烦父亲出手。”
“今日,就让儿亲手了结!
“全体定远军听令,登台,杀无赦!”
“逆子!”贺千山怒极反笑,俯视着孤身立于万军之前的儿子,“你这是要带着定远军反我?”
此时,贺千山周身的“势”出现了强烈的波动,顾清澄无暇他顾,趁机将其缚得更紧。
“是……”贺珩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低下头颅,马尾垂在颈侧,“儿子领命。”
他横枪一振,营外定远军闻令而动,如退潮般缓缓撤去。
“你也退下。”贺千山微闭虎目,吐纳间压下翻涌的气血,“此处非你当留之地。”
“恕难从命。”贺珩声音冷而执拗,“南靖此番突袭蹊跷,恐有内应。火雷一日未安,儿子一日不退。”
他问的是火雷,目光却紧紧锁住高台之巅。
“父亲明鉴。”贺珩微微抬眸,“只是这批火雷数量庞大,若按旧例存放,恐怕……”
他没有说完。
每一个字都恭敬有礼,每一个字都暗藏锋镝。
贺千山望着他,再没说话。
那一刻,顾清澄清晰地感觉到,缠绕在贺千山周身的“势”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那是暴风雨前,最致命的平静。
也就在这死寂中,她将无锋之阵催至极致。
无数的气息不再试图阻拦,却是缠绕上贺千山每一缕流动的内息,如春蚕作茧,试图将他牢牢缚在原地。
可贺千山却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他甚至吝于给予顾清澄一瞥。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贺珩身上,仿佛要将这个亲手养大的儿子一寸寸看穿。
高台上,风声呜咽作响。
高台下,万千将士屏息以待。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父子之间那根紧绷的弦,第一次到了断裂的边缘。
贺千山自高台俯视,凝望着他的亲生骨肉,看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此刻正以沉默而决绝的姿态,与他进行着这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无声对峙。
风声骤歇。
他忽然,全明白了。
他的儿子,从头至尾,那看似顺从的脊梁里,从未真正向他低过头。
他试图将儿子塑造成自己的模样,而他的儿子,同样在试图将他拉离既定的深渊。
然后,贺千山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再无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
终于,他抬起手。
贺珩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握紧了枪杆,手指在身后握得发白。
心跳如擂鼓,他霍然抬头,再度撞上父亲的眼神——
那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那是在权衡……某个代价。
这一刹那,贺珩忽然觉得腰间一轻。
他低头,那个挂在腰畔的白玉小虎,毫无征兆地再度坠落。
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提气向上,要冲上长阶的一刹那。
贺千山只是微微转头。
不是对着贺珩,却是指向那个始终在阻碍他的女子,淡声道:
“放箭。”
说完,他毅然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向着高台之巅,迈出了脚步。
仿佛地狱之门洞开——
半山腰上,林木深处,千百张蓄势待发的劲弩骤然探出!
寒光森然的箭簇密密麻麻,如骤然睁开的恶魔之眼,瞬间将顾清澄所在之处围成一片死亡的牢笼!
这才是他最后的杀招。
这个女子,才是离间父子、动摇他毕生布局的祸首!
他要看看,在这生死抉择面前,她是保自己的命,还是继续维系那可笑的无锋之阵?
营外杀声震天,南靖战神殿终于冲破防线,却在营门前逡巡不前——杜盼的情报,让他们始终守在营外。
不远处,江岚站在高山之巅,不顾身后朱雀使的劝诫,衣袂翻飞中,三支破军已然同时搭上了弓弦——
唯有射杀贺千山,摧毁高台,方能阻止这场惊天爆炸!
电光石火间。
顾清澄仰起头,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
近处,是遮天蔽日、密如飞蝗的黑羽箭雨,死亡的阴影呼啸而至。
远处,乌压压的箭幕尽头,三道银芒破空而来,皎洁如月,坚定如誓。
他在。
好漂亮的破军。
她想。
若这生命中的最后一面,是隔着一场盛大的箭雨,与天涯相望,倒也不失为一种残酷的圆满。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能感觉到,贺千山的“势”正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在她布下的茧中疯狂冲撞。她若此刻分神抵挡箭矢,哪怕只有一瞬,他也能立刻挣脱桎梏,踏上高台,启动那毁灭一切的机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毁灭”意味着什么。
茂县的山火,京城女学里被活活烧死的学子,秦棋画那些再无归路的姐妹……
所有画面在这一刻涌上,最终,都变成了胜负棋桌上,被那只既定之手随意抹去的弃子。
她听到了。
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哭喊,也闻到了泥土里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
她可以躲。
但她若躲了,身后便是灾难重演,便是焦土千里,便是又一个万劫不复!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箭雨,看到了高台下杜盼那张年轻而焦灼的脸,看到了无数在尘埃中浴血的士兵。
安西军、平阳军、定远军、战神殿……
他们不该,也不能,全都葬在这里。
她顾清澄这一生,都在与摆布命运的手抗争。
死亡从不令她畏惧。
她真正畏惧的,是分明能力挽狂澜,却向别人安排好的宿命低头。
既然如此,那便……
不挡了。
心意既决,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席卷全身。
她要以此身为最后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此,为那三支破军,创造出必杀之机!
此刻,她终于触到了那个称之为“极限”的临界点——
生命的尽头。
无锋之阵……
原来不是以天地万物为刃——
而是,以我身为牢笼!
在箭雨临身的刹那,贺千山抬脚的瞬间。
顾清澄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面对漫天的箭雨,不格不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