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考书科乐科的学子,成绩不单算了,必须得和射科御科一起算,四科取均数!”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他信息:
“那你的意思是,考射御两科的,也得去考那书乐喽?!”
“可不是嘛!”
那学子不忿道。
“那完了,我不欲与女子争,我没修书乐啊!”
“我也没有!”
一时间群情激愤。
“都怪那些闺秀搞坏了风气,书院出手制裁了。”
“就是,拿了单科魁首,不还得回去相夫教子嘛,非要来瞎胡闹。”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顾清澄远远地听见了林艳书的声音。
林艳书今天穿了一身南靖的骑装,头发束成麻花辫编在脑后,不添任何珠翠,只有耳畔的红玛瑙耳坠明媚晃眼,一看就是个鲜亮利落的小姑娘。
她现在哪里是小姑娘,只因昨日刚被男子们嘲笑过,今天伶牙俐齿得像个女斗士:
“你们怎么从来不说只考射和御的男子,现在有头有脸的人家招护卫,哪个不看书院的射御成绩?”
“本来就是考六科,就因为取四科成绩,各位就只学四科,那两科又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吗?”
“所以说,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才算真君子,我昨日,就见到过一位精通六艺的。”林艳书想起顾清澄说的话,不由得添油加醋地炫耀出来。
“我见过你,你是昨日那个包场茶棚的小娘子!”其中有一个学子认出了高调的林艳书,忍不住戳她痛处。
“又来了,说不过就踩人是吧?”林艳书一跺脚,突然大声喊道,“舒羽,舒羽你人呢!”
隐在人群中的顾清澄一惊,怀里的剑差点掉下去。
“我的挚友舒羽,便是这次考录里,精通六艺的人!”
——在林艳书面前装逼果然有用,现在小姑娘的脑子里,舒羽的名号比任何家世都更掷地有声。
人群顺着林艳书的声音开始四顾,顾倾城这张普通的脸,终于轻而易举地被昨日茶棚里的学子认出。
“就是她啊!”
顾清澄边上的学子大呼出声,指着她笑道:“好大的口气,原来是个布衣小娘子。”
林艳书却充耳不闻,看到顾清澄便心中一喜,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
顾清澄也只是笑,仿佛边上这些学子的嘲笑与她无关:“林小姐,要考试了。”
“我看这次来考录的女学生也不少呢。”林艳书托着腮,“怎么她们就不发声呢,明明那些男子也是一样只考两门,却张狂的紧!”
顾清澄顺势望去,看到书院大门的边缘,站着的都是背着琴、抱着书的女学生,她们同样听闻了男子们的嘲笑声,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指节发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她们不一样,有勇气走出闺阁,对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已非易事。”顾清澄想了想,对林艳书说。
林艳书歪着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一路来北霖求学的不易,便也郑重地点点头:“可她们中的许多人,没骑过马,没摸过箭呢。”
“那便借这场考录,让她们骑马,射箭。”
林艳书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这也是书院的用意,只要书院起了头,她们就有机会走出去!”
顾清澄点点头,并没有继续和林艳书八卦,她沉默地听着学子们的议论,静待考录开场。
舒羽的名字毕竟毫无名气,诸君只嘲笑了一会,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几个大名鼎鼎的名号上:镇北王世子贺珩,射御双绝,礼部尚书公子戴鄂,知书达礼,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乐器账目无一不晓……
这几位公子都是众人心中的书院魁首有力竞争者,但他们的车辇早早地停在了考院内,诸生无缘相见。顾清澄却早就在御书房读过他们的资料——知己知彼,才能在这场考录中合理胜出。
今日考的是书、乐两门,顾清澄交了名牒,已然坐在考场内。
所谓君子六艺之书,便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①,这次的题目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很直观:
今有“止戈为武”之说,试从会意之逻辑,详解其合理之处。
与往年的誊写造字相比,今年考录恰逢南北两国剑拔弩张,故而考题更切时政,不仅考的是诸学子的书法水平,更考的是对“止戈为武”的批注与理解。
顾清澄坐在后排,她看了看题目,心中已有了然之意。
周围许多学子却发出了叹息声,再也未下过笔。
今日秋高气爽,一排大雁飞过考场,消失在书院阁楼的云际。
书院最高的凌云阁内,两名中年男子临窗而望,身着青衣的是乐科教习骆闻,而另一位黑衣庄重的男子,是书科教习,亦是当今书院的总掌教,时怀瑾。
骆闻的眼光落在远处的考院,不由道:“怀瑾兄,今年书院力推考试改革,学生们反对声不少啊。”
时怀瑾却没有动容,只看着大雁消失在云际:“早就该改了。书院这些年尽是炫技沽名之辈,培养出的人才于南北时局毫无增益。可惜当年最拔尖的那几个……”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从喉间发出一声叹息。
骆闻却俯首一揖:“怀瑾兄为书院长远计,从此次书科的题目可见一斑。”
时怀瑾微微欠身,却将话题落在局势上:“南靖三皇子死后,两国边境已历三番小股交斗。”
“陛下的和亲放归之策虽已尘埃落定,却也要等到明年了。”
“怀瑾兄的意思是,这和亲并非上策?”青衣的骆闻凝重道,他二人身处书院高阁,俯视朝局,便讨论得更加单刀直入。
“先来一个南靖的质子,如今又要送个公主过去。”时怀瑾神色微冷,“两国安危皆系于一人命运之上,岂非儿戏?”
“当今陛下亦是书院学子,秉承昊天‘止戈’之志,这的确是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骆闻的语气里带了些无奈。
“急报上说,第三次交斗,北霖死伤二十余人,算上前两次,已经快要逾百人了。”
“但南靖的大军没有动作,边境的小冲突向来难以避免。”骆闻道。
时怀瑾却冷笑:“和亲放归之策,定的是大局。但在想趁机在边境浑水摸鱼的,岂止一方的势力?”
“今日十人,明日十人,人命关天,再放任不管,怨念成山,边境恐怕等不到明年。”
“你是说,又会和十五年前一样……”骆闻欲言又止,“但南靖五皇子的大军,不会渡江。”
“质子江步月一旦回国,骆兄觉得,南靖还有何惧?他们祖上便是反对‘止戈’的派系。”
骆闻听罢,郑重道:“怀瑾兄今日让诸学子讨论‘止戈’的会意,难道是……质疑过往的信仰?”
“骆兄言重了。”时怀瑾将眼光放得长远,“战乱未止,平乱统一的大任,终将交到下一代的手中,骆兄不好奇,年轻一代眼中的‘止戈’是何模样?”
……
考场里,顾清澄准备交卷。
书科于她来说,并不是她最擅长的。北霖年轻一代里,醉心书法的不在少数。
但她还是答完了。
书科之会意考校,并非科举文章,要的便是言简意赅,从而展现参考者书法之高深,以及字形会意理解之精妙。
顾清澄环顾了一周,见仍有人迟迟未下笔,犹豫了一下,还是第一个交了卷。
午后,时怀瑾翻开糊名的试卷,一张张浏览过去,考卷里尽是风格各异的行书与草书。字里行间对兵不血刃的权衡、利益交换的算计,都剖析得鞭辟入里,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试卷。这张试卷是最早交上来的,篇幅也最短。
目光扫过,在题目下方仅有两行行楷,对字形进行了简要拆解,除此之外,整张试卷便空荡荡的,唯有四个大字,雄浑大气,那笔画似有千钧之力,力透纸背,刚健正楷的字迹跃然纸上 ——
“以武止戈”。
时怀瑾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试卷。
使命如山,他作为院长,背负得已经够久了。
这四个字如雷贯耳,似利刃划开他深埋心底、从未示人的野心,心潮翻涌,久久难平。
而顾清澄此时却毫不知情。
只因她站在了,她最不擅长的,乐科考场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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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考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第22章 考录(二) “战歌吗……”……
顾清澄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持久的精神折磨。
是的,书院修改考试规则之后,射御成绩与书乐强行绑定,许多从未修习过乐理的大汉们,不得不倾情加入了乐科的考录。
这样的人,看起来还不少。
今天下午,一共有四把古琴被拨断了弦,六根笛子吹破了膜,十五支曲子不在调上……最夸张的是,有位另辟蹊径,决定表演跳舞的大汉,一个没控制好力道,给边上围观的倒霉蛋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
对,乐科要闹人命了。
座上的教习骆闻,看着被担架抬出去的学生,生平里第一次想把自己名字里的这个闻去掉。
这双耳,宁愿今日不能闻。
偶尔有几个抱着琴上来的女学生怯怯地坐在台上,在场的众人都会眼中一热,给出最崇高的敬意。
真好听啊……
《高山流水》的旋律响起,众人纷纷闭目沉醉聆听。清晨在书院门口,那股男女对立的戾气,也在这绝妙的琴声中悄然消弭。男考生们由衷地赞叹,这些女学生乐艺之精湛,着实令人折服。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听仙乐耳暂明。
连着上了几位女学生,骆教习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意。今天的考试确实状况百出,但无一人临时退考,学生们都迈出了第一步,正如时总掌教所说,面对年轻一代的改革能顺利推进,是书院之幸,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的眼光落到剩下的名册上,接下来要上场的,就是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
骆闻的眼睛眯起,他也很好奇,这位名满京城的少东家,在此次考录上,究竟能展现出多高的水准?
蔡昭上台的时候,怀中抱的,竟是一把琵琶。
他生得俊朗,身长七尺,腰窄肩宽,琥珀色的瞳仁流转着几分异域的迷人。蔡昭略一行礼后坐下,如意纹的琴头稳稳地抵在肩上,琵琶的柔美与他的俊朗之间竟有了一丝动人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