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听说她死的那段时日,您在浊水庭里,养过一个罪奴……”
已然是孟沉璧的舒念观音眉细挑,声线却平和如常:“你疑我救了她?”
“……明奴不敢。”顾明泽颤声道,“只是她为何秽土转生,明奴心中始终不明。”
“你该问问你自己。”孟沉璧垂眸,“那死士赵三娘,不是你的人么?”
顾明泽脸色瞬间惨白。
“至于你说的那罪奴,本是害了急病来求药。公主亲自见过,更亲自将她烧成了灰。”
她抬起眼,观音般慈祥的面容上,一双眸子却锐利如刀:
“明奴,还有疑虑吗?
“是对老身,还是对公主?”
“……明奴不敢。”
。
山林间的风声越来越急,漫天飞舞的枯叶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遮蔽,整片天地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昏沉。
江岚吸进一口浊气,剧烈咳嗽起来,原本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凝聚了焦点。
“殿下!”黄涛急忙上前搀扶,“您撑过来了!”
江岚艰难地撑起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狰狞的红纹确实淡去了不少,但依旧像一道烙印盘踞在肌肤之下,经脉间虽不再有撕裂般的剧痛,却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着,滞涩难行。
“还不够……”他声音沙哑,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黄涛脸上的喜色微微一凝。
就在这时,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江岚的心脏。
他蓦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彻底暗沉下来的山林。
……
风声如泣。
那片山林除却浓郁的血腥气,便是一片浓郁的黑暗。
混沌中,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悬于无形牢笼,恍若琥珀中凝固的飞蛾。顾清澄双目紧闭,被无数透明气流缠绕,静静悬在半空。
而一束金色的光,是唯一的光源,自孟沉璧的掌心,缓缓注入她的眉心。
那些镌刻在废弃经脉中的沉眠墨痕,正被悄然唤醒,如春藤蔓延,一寸寸修复着早已寸断的脉络。
金色的光辉在经脉里冲刷,竟盖过了另一套经脉中夺目的银光,两色光芒在血脉中交织缠斗,映得她肌肤下流光隐现。
痛苦是唯一的锚点。
在这片混沌的痛楚深处,她总是清明的眸底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金光,时而璀璨如星火,时而微弱似萤辉。
一道金色微光倔强地亮起,像是沉沦者望见的最后一缕天光,它漂浮在黑暗深处,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散发着不属于凡尘的神性光辉。
这光芒,标记着一个灵魂正在经历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蜕变。
顾清澄紧闭双眼,感受着某种冰冷的存在正蚕食她的意识,她的坚守如沙堡般在海浪中崩塌,每一粒“自我”都在剥离,向着无尽的深渊——
沉沦。
第195章 长恨(一) 你要杀我。
不知过了多久。
江岚平息着呼吸, 却突然捂住心口,只觉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要穿透他的胸膛。
“殿下?!”黄涛惊呼。
江岚没有回答,却始终盯着山下黑暗的山林, 一种绝望的不安如尖锐的冰山, 自他的心湖里割裂, 崩塌。
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他必须去找到她。
现在。
他骤然起身, 任由鲜血如红雨般洒落在素白衣袂之上, 却已踉跄着推开门,抬头看见晦暗的天光, 俯瞰整座荒山。
“血契尚未解尽!”黄涛慌乱着拿起丝帕,捂住他手腕上的鲜血。
天光沉寂, 云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自上而下, 要将一切都吞噬而尽。
“不等了。”
江岚目光森冷,声音似从极寒深处传来。
“殿下。”
黄涛心跳如鼓, 劝阻的话刚到嘴边,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突然爬上脊背。
他的手比意识更快,已本能地反手握住刀柄:“……遵命。”
风声呼啸, 黄涛闭着眼, 在风声之下听见了更为隐秘的,脚步声。
不对劲。
不止是一个人。
他蓦然睁开眼, 意识到有人找到了他们的住所。
可这里隐蔽至极,本不该有外人知晓。
此刻却有人……正在逼近。
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
“殿下, 快走!”黄涛抓住江岚的手臂,压低声音,“来者不善,属下护您从后山撤离!”
“不行。”江岚的指节握住门框, 目光沉沉,“她还没回来。”
“殿下!”黄涛急得几乎要跪下,“七姑娘武功高强,定能自保!可您如今身负重伤,若落入敌手……”
江岚却纹丝未动:“走不掉,不如等她。”
黄涛眼眶发红,涩声道:“若是那些人冲着她来的呢?”
“那便一道受着。”
江岚语声极淡,仍如平素从容,可那双素来算无遗策的眼,此刻却凝着冰冷的执拗。
黄涛看了看江岚,终究是退回屋内,动作利落地为江岚重新包扎好伤口。
风声呜咽,两人静立庭中,等待着山下人上来。
直到那暗色里浮现一抹熟悉的红,正是顾清澄的发带。
那抹红色在山风中翻飞,鲜活,刺目,是这灰败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是七姑娘!”
黄涛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他一边回头冲江岚喊着,一边兴奋地向院门走去,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埋怨:“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要把我们吓死了!”
江岚泛白的指节也微微松了松,血色渐回。
他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眼里凝着的冰霜,亦如春水初融般化了。
是她。
他还活着,她也回来了,那么这些苦难便都值得。
“小七。”
他轻唤一声,嗓音喑哑,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手臂微微抬起,维持了一个等待的姿态。
他想,他大抵是熬过了这一关。
这样,他便能抱紧她,往后他会有很多很多时间,陪她共谋这天下。
然而。
就在那抹红色即将扑入他怀抱的刹那。
她停下了。
停在了距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江岚那满含笑意的眼眸,微微一滞。
风还在吹,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种奇异的空蒙,如清晨湖面升起的金色薄雾,很美,却隔绝了一切。
黄涛犹自不觉,欢喜地迎上前:“七姑娘,您没事太好了!殿下他……”
“殿下可还好?”她径直打断黄涛,声音清冷得不似往日。
黄涛愣住,下意识答道:“殿下他刚……”
“无碍了。”江岚打断黄涛,目光始终描摹着顾清澄的眉眼,“你呢?”
他看着她,试图在里面找到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或是一丝见到他的波动。
“我也很好。”她答,然后沉默了一下,又补充道,“既然此间事了,殿下随我回去罢。”
“回何处?”黄涛困惑抬首。
顾清澄刚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
江岚垂眸拭去唇边殷红,再抬眼时,眼底已浮起那抹她最熟悉的,带着无奈的笑意:
“小七,过来。”
黄涛了然噤声,生怕打扰他们,默默退至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