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本能捧起微隆的小腹,拼命向后瑟缩着。
假的……竟然是假的……
她引以为傲的血脉,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笑话。
那她这一生从泥泞到云端,这一路的担惊受怕,算什么?
连带着被利用的,腹中的孩子,又算什么?
她仓皇抬头,想要寻找那些将她视作钥匙、或追杀或保护她的人。
然而,入目皆是尸骸。
顾明泽死了,战神殿的人死了,就连第一楼的长老,也已震惊到失去了神智。
她的颤抖,也在这一刻僵住了。
心头巨石轰然坠地,裹挟着无尽的失望与荒谬,令她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再无人要取她性命。
因为她已毫无价值。
巨大的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荒诞至极的庆幸。
她看着另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少女,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斥心间——幸好,方才听了她的话。
幸好……幸好刚才最后关头,她没有把事做绝,反而帮顾清澄杀了那个皇帝。
这点仅存的良知,竟成了她这辈子最对的一次押注。
而另一边。
“咳……咳咳……”
一阵破风箱般的咳嗽声,从谢问樵口中溢出。
这位第一楼德高望重的长老,此刻趴在血泊里,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舒念,颤声道:“不可能!”
他的手指指着顾清澄,质问道:“若她是遗孤,那你是谁?”
“我吗?”
舒念淡淡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昊天血脉啊。”
“一派胡言!”谢问樵猛地呕出一口黑血,声嘶力竭地否认,“当年之事第一楼查得清清楚楚!”
“最早的遗孤,也就是玲珑的母亲,为了固宠,用男孩换走了自己的女儿!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皇子是假的!被送出宫的那个女孩,才是真正的昊天血脉!”
“我们当年……分明找到了那个被送出宫的女孩!那就是玲珑!”
“找到了?”
舒念缓缓抬眸,声音凉薄如霜:“谢老,您知道这世上最完美的谎言是什么吗?”
“是当你们自以为窥探了的真相,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另一场低级骗局的开始。”
谢问樵怔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对,前半段的故事,你们查对了。”
“北霖动荡,我的生母——那位拥有昊天血脉的皇妃,为了坐稳皇位,嫌弃我是个女孩。
“也对,一个虚无缥缈的血脉,如何比得上一个能夺嫡的皇子实在呢?”
“说来也巧,她的法相在宫外,也恰好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胎。”
“所以,身为’神‘的母亲,做了最世俗的决定。
“她逼迫自己的法相交出了刚出生的儿子,把我扔给了法相抚养。”
“到这里,第一楼以为,只要找到法相带出来的那个女孩,就是找到了真正的昊天遗孤。对吗?”
谢问樵点头:“难道不是吗?玲珑就是……”
“呵。”舒念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他,
“你们啊,高高在上太久了,哪怕算尽天机,也算不懂市井小民肚子里的那点坏水。
“你们算漏了一个人——法相的丈夫。
“那是这世间最粗鄙,也最贪婪的男人。”
舒念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些,都是后来我杀他的时候,他亲口招认的——
“当年,法相抱着两个女婴回家。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们的亲生骨肉,玲珑。
“那个男人原本也不懂什么血脉。直到后来,你们第一楼的人找上门来。
“你们带着无尽的珍宝、秘籍,甚至还有对他这种蝼蚁的毕恭毕敬,说要寻贵人。”
谢问樵的呼吸几乎停滞,他似乎猜到了那个最荒谬的答案——
舒念嘴角的嘲讽愈发浓烈:“对,”
“面对泼天的富贵,他想的不是敬畏神明,而是——能不能让我也沾沾光?
“他手里有两个女婴。既然你们认定贵人在他家中,会给予无上的保护和资源……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享福,反而要便宜我这个外人呢?”
谢问樵垂下头,目光翻涌着。
“想明白了吗?”舒念残忍地补上了最后一刀,“多么简单,又多么完美的调包。
“第一楼自诩通晓天机,守护昊天,却抚养了一个马夫的女儿十几年。把所有的灵药、秘籍、守护都喂给了那个庸才。”
“而真正的昊天血脉……”
她指了指自己,“我舒念,天令书院大考,六门甲上,空前绝后。”
“被你们精挑细选引入楼中,成为了那个假货的’法相‘。”
在静默中,舒念垂下眼,笑道:
“我也曾被骗了。我以为我生来低贱。
“直到我为了给玲珑寻找兵器,误入这地宫,在乾坤阵的轰鸣中,却感到来自血脉的呼应。”
舒念手腕一翻,虽然手中无剑,却有剑意冲天而起:“我便从阵中取出一块陨铁,自学铸器,炼成了七杀剑,想要以此向你们证道。”
“可笑的是,哪怕我展露了无双的天赋,你们依然看不见!你们强行剥离了我的一身剑意,只为了把它灌注给那个废物玲珑,助她入宫复辟!”
“那个蠢货,顶着我的名头,拿着我的剑意,还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
舒念眼中杀意暴涨,声音森寒:
“她想做女皇,想走出皇宫,便求着让我顶替她做淑妃。她说她要出宫,去探索这天下之大
“也挺好,方便我杀了她。
“所以她死了。
“想要救她的孟沉璧,也被我顺手杀了。”
“从那以后,孟沉璧是我,玲珑是我,舒念……也是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彻底崩溃的谢问樵:
“现在,谢长老可听明白了?”
谢问樵张了张嘴,最后一点精气神亦随着真相的揭露彻底溃散。
他颓然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再也说不出话。
第一楼的骄傲,终究成了个笑话。
……
舒念不再看那形同废人的肉身一眼。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了顾清澄身上。
眼神里那层伪装的温情终于褪去,剩下的,只有冰冷的野心。
“是不是想问,既然我是遗孤,为何不自己登基,反而要费尽心机,把你炼成这把剑?”
顾清澄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说话。
“因为晚了。”
舒念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依然白皙的手掌,声音凉薄:
“当年第一楼为了成全那个赝品,强行从我体内剥夺了属于我的七杀剑意。”
“经脉已乱,根基已毁。”
“纵然我后来杀了玲珑,杀了孟沉璧,学会了医术,掌握了昊天之力……
“可这具被毁坏的躯壳,再也承载不了七杀剑意,更无法将这七杀剑,重新送回乾坤阵的阵眼。”
她的眼底金光暴涨:“我不甘心。”
“凭什么我是天命所归,却要身在泥泞?凭什么那些窃据高位的男人,却能随意摆布我的命运?”
“既然这具身体废了,那我便造一个新的。
“一个更完美、更强大、更无情的……我自己。”
舒念一步步走向顾清澄,就像看着自己耗费半生心血浇灌出来的花:
“所以我生下了你。
“我让你在顾明泽那个伪君子身边长大,让你看透男人的虚伪。
“我让你被追杀、被背叛、被利用,让你尝遍我当年受过的所有苦楚,磨炼你的心性。
“我让你习剑,让你杀人,让你在生死边缘一次次徘徊……
“我甚至默许你爱上那个江步月。
提到这个名字,舒念眼中一丝波澜:
“因为没有见过光明,就不懂得黑暗的美妙,没有体验过刻骨铭心的失去,又怎能太上忘情?”
“把他当做你的磨刀石,当做你成神路上最后一场磨难。”
“你看,如今的你,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