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一人一盆随波飘流,她意识渐渐模糊,竟昏沉地睡去。
……
恍惚里,一滴冰冷的水落在眉心,将她的记忆砸得粉碎——
她再次坠入了十二年前的火海。
热。
好热。
身下的水流仿佛变成了滚烫的岩浆,冰冷的河风化作了灼人的热浪。
燃烧的房梁轰然砸落,她本能地挥出七杀剑,可斩断的竟是……母妃僵硬的手臂!
“母妃!”
惊叫声卡在喉咙里,黑烟滚滚,她惊觉自己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幼童。
母亲早已失去知觉,双臂如铁箍般将她锁在怀中,越收越紧,成了要她命的枷锁。
“阿嬷!阿嬷救我——”
没有人回应。
就在窒息的最后一刻,一只手破开火海抓住了她。
“倾城!”
是阿兄!
她哭着伸出手,以为终于得救。
可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画面骤然扭曲。
阿兄的脸在火光中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影,他们在火光中低声吟唱着她从未听过的祷词:
“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谁在借命?
借谁的命?
顾清澄从未听过这祷词,她想张口质问,却被水淹没了唇齿。
冰冷取代了灼热,火在烧,水在涌,一只手突然压住她后颈,将她往水底按去。
这一瞬间,她听见了十二年前的自己与此刻的重叠呼救——
“阿兄!”
下一瞬,她猛地惊醒,喉咙火辣辣的疼痛是真实的。
她喘息着,感受着剧烈鲜活的痛,终于挣扎出了梦境。
迷迷糊糊里,一张衰老悲悯的脸映入眼帘。
是个老嬷嬷,银丝挽成低垂圆髻,眼皮耷拉如枯叶,面容却淡泊似古画中慈悲的观音。
“诊费一千钱。”老嬷嬷递给她一碗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菜价。
“这是哪……”顾清澄头痛欲裂,却并未伸手。
顾清澄不接药,是本能的自卫,但老嬷嬷显然无法理解她的傲慢。
“喂药再加一百文。”老嬷嬷说着,猛地把顾清澄上半身抬起,将药碗卡到她嘴边,右手一击后背,药汁趁着她张口惊呼的空隙悉数灌入口中。
“咳……咳咳咳……”顾清澄完全没有料到危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无力地抓住了被褥,“你给我喂了什么……”
“女娃娃戒备心很重嘛。”嬷嬷放下药,蹙起了眉毛,“不吃药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找你?”顾清澄从恐怖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你坐着那破盆来的。”嬷嬷往窗外指了指,慈悲的眉宇间出现了一丝了然——
“我明白了,你刚刚喊了句阿兄,是你兄长送你来的,那让他把钱送来也行。”
顾清澄哑然,她的皇帝亲哥显然付得起一千一百文,但她和这位老嬷嬷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
尤其是她如今身体仿佛被掏空,任何一丝动念都会让她的头剧痛难忍。
适应环境是最好的防御。
顾清澄不再多想,发现肩上的伤口已被精细地包扎好,丹田也暂时没有了亏损的刺痛感,便知老嬷嬷起码救了自己一命,随即正色道:“敢问嬷嬷大名?”
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只道:“鄙姓孟,你回去以后,让你兄长把钱包好,一千一百文,按照规矩送来。”
“什么规矩?”
孟嬷嬷的观音细眉再次皱起:
“写上求医名讳,和诊金一起用油纸包好,待每日子时三刻浣衣局开闸放污,把油纸包顺着污水过来。”
“这里是浣衣局?”顾清澄问。
“浣衣局在上头。”孟嬷嬷向上指了指,“这是浊水庭。”
顾清澄在脑海里搜索浊水庭这个地点,却发现自己即使从小在宫中长大也从未听过,继续问:“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地。”
孟嬷嬷细眉微挑,却柔声道:“你不懂规矩没事,你兄长明白就好。”
“这是在宫里吗?”顾清澄顺着她的话,“我得亲自去寻兄长。”
孟嬷嬷耷拉的眼皮都要抬起来:
“你兄长这么大架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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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孟嬷嬷 避子汤一剂,九十文。
她的兄长确实有这么大的架子。
顾清澄一时间难以解释,只能继续耐心追问。
孟嬷嬷倒也耐心:“浊水庭是浣衣局最下等的去处,专洗那些最见不得人的衣裳,比如嫔妃们的月信布,病人们的秽衣。”
“那为何建在这般偏僻处?”顾清澄望向门外泥泞的荒地。
“脏水总要往低处流。”孟嬷嬷轻描淡写,“排到护城河最下游,才不污了宫里的风水。”
顾清澄若有所思,若是最下游,也难怪她昨夜乘着木盆随波逐流至此。
“那来浊水庭当差,岂不是等同流放,您不想回去吗?”
“回去伺候那些贵人?”孟嬷嬷白了她一眼,“如今各宫的衣裳穿一次就烧,老身在这儿反倒清静。”
顾清澄暗自吃惊,她竟不知皇兄的后宫用度如此奢靡。
“说起这个,”孟嬷嬷慢悠悠添了一句,“姑娘的诊金到底打算怎么结?”
顾清澄揣着明白装糊涂:“您在浊水庭,怎么给人治病?”
面对她的质疑,孟嬷嬷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掀开了案上的一个油纸包:“你看,这宫里嘛,总有人头疼脑热,有的有主子疼,有的靠自己。老身能治个小痛,渐渐地,就有了点规矩——小病百文,大病千文。”
“只要写上名字和诊金,封进油纸包,趁着子时排污顺水漂来浊水庭就行。每月逢三,浣衣局的女官来巡视,再把我配的药带上去。”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纸包,“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吃死人怎么办?”
孟嬷嬷细眉一挑:“你不信老身的医术?”
顾清澄在心中冷哼一声:这不就是三脚猫的把戏?诊不明白病症,便说她是走火入魔。
孟嬷嬷继续笑得像个神医,无论顾清澄怎么问,她都能四两拨千斤,最后还是绕回那句:“诊金,总是要结的。”
“我亲自回去取。”顾清澄没好气道。
“姑娘不可。”孟嬷嬷笑眯眯拦住了她。
“为何?”
“你还没好透,这治疗一次只能管个三日,没治完怎么放心让姑娘走呢?”
“我三日之内取了诊金再回来。”
“不可。”
“为何?”
“一是姑娘分币未付,贸然走了我不放心,二是姑娘……可能还站不起来。”
话音未落,正努力站起来的顾清澄跌坐在了床上。
“这算什么!”顾清澄开始黑脸。
“这算我救了姑娘的梦魇。”孟嬷嬷的脸上恢复了淡然,“若是不救,姑娘今日便永远从梦魇里醒不过来了。”
“我怎知是你救的,不是我自己睡醒的?”
“我说的管三日,是三日不发梦魇,姑娘大可停药,三日后试试看。”
顾清澄实在是不愿回想方才的梦,只闷声道:“那我现在没有钱,我兄长也没钱。”
话音未落,孟嬷嬷的目光忽然一顿,落在她怀中微微探出的一角香囊上。
“哟?宫里的东西。”孟嬷嬷是个识货的,伸手就要去拿,“这光泽,一看就是金线啊!”
“这个不行。”
顾清澄下意识拦住了她,
“怎么不行?宫里的贵人不要了,捡到便是缘分。”
“绣得七歪八斜,一看就是哪个没学过针线的宫女练手做的破烂……”
“闭嘴。”
顾清澄声音很轻,却让孟嬷嬷不由得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