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她与谢问樵两人, 相视而坐。
顾清澄抬眼, 谢问樵的脸上早已敛了笑意。
她不意外。
她的目的,实在是太单刀直入了。
“谢大夫对舒羽毫不手软, 倒是很照顾孩子们。”
顾清澄说得直白,对于谢问樵的愠怒, 她并不在意。
起码在磋磨自己这件事上,顾清澄觉得他和其他人没差。
“她们都是老夫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
谢问樵的声音逐渐变冷, 庄严肃穆的气息忽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老夫于第一楼执教三十年,生来最恨战乱杀伐。”
“你一个学子, 不好好读书。
和老夫谈杀人?”
谢问樵看着她,忽地衣袖振起,双手结印。
顾清澄抬眼, 眼中精光闪过, 有力的手指迅速地反扣在剑柄上。
她与谢问樵之间的空气,突然扭曲。
谢问樵的眉毛胡须在空气墙里骤然飘动。
时间凝固了刹那, 封印的厢房门窗似乎松了条缝,一缕极细的风刺入了二人的空间。
也割开了她的视线。
下一秒, 她在飘动的雪白胡须里,看见了自己额前,被齐齐切断的碎发。
她坐着的身形倏地向后一仰。
桌面上的白宣纸蝶随风而起,从她的眉前斜斜裁过。
她手中短剑破开纸蝶, 在剑光里乍破的白宣簌簌落下。
每一片碎裂的白宣,在落地的一刹那,随着风墙再次飘起,仿若破茧而生,化成了更多轻柔又致命的纸蝶。
谢问樵的双眼微阖,对她的危机视而不见,右手两指抬起,在胸前默默并指捏了一个剑诀。
顾清澄的世界彻底变成白色。
她不得不斩破每一张向她割去的白宣,白宣碎裂变成纸蝶,纸张破碎的脆响、随风振翅的扑朔如神祇低语,空洞迷离,摄人心神。
随着剑诀落下,刀刃般的风墙从她的头顶、背后、眼前,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在四方挤压的风墙里,漫天的白宣纸蝶逐渐紧密,变形,变成了一个包裹着顾清澄的圆。
一个雪白的、由白宣构成的圆,从外面看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茧。
茧是圆,圆是乾坤,乾坤是无限。
顾清澄的呼吸与万千蝶翼共振。
卦象在雪色蝶翼间流转,她抬起头,看着空气里绵密的纸蝶群升空,聚拢,凝聚成坚决陨灭的流星,定格,带着必死的爻辞,向茧中人无情坠落。
她将被纸茧绞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顾清澄从未想过,桌上的柔软白宣,能成为如此华丽又凛冽的杀器。
这是谢问樵用内力驱动的,真正的乾坤阵。
一方天地,无尽杀机。
而无尽的杀机,来自于她手中的剑。
每一次斩击都在分裂新的蝶群,而她的反抗,是阵法最丰沃的养料。
无尽的纸蝶覆上身体,纸茧越来越紧,将她的身体裹紧,包围,仿佛要在她尽断的经脉里一寸寸生长。
她听见纸茧外,谢问樵冰冷的佛偈从四面八方渗来:
“以杀破阵者,终为杀所噬。”
手中剑无力垂落。
谢问樵听见了剑落地的声音。
他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抬起了手指。
年轻人总是需要教训。
教训得……差不多了。
他在叹息的刹那,却看见坐在面前的,被纸蝶覆盖的人,身形暴起!
她确实没有剑。
纸蝶覆盖着的人,伸出了一个白色的拳头。
但这白色的拳头,却并不冲他而来。
谢问樵顺着拳头的方向看过去。
他看见雪色纸茧束缚着的少女,在走马灯般扭曲的空气里,带着毁灭的势头,向封闭空间里唯一的灯火,呼啸而去。
飞蛾扑火。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下一息,火舌舔上纸蝶,整座杀阵突然开始凝滞。
只需要一豆灯火,就能点燃所有的纸蝶!
纸蝶在火焰中腐败,宣纸的白与火焰的赤在她周身交织,恍若两重天在她的血肉之躯上撕裂重组。
谢问樵愣住了。
她这是……以身侍火。
在纸蝶彻底衰败之前,火光里的纸茧升腾,炸裂,少女在火光中破茧而出,火焰与纸蝶随着她的发丝飞舞,向他所在的方向扑来。
似是火焰蝶从天而降,挟着焚身之势,要落入他的怀中。
一往无前,同归于尽!
“痴儿!”
谢问樵终于不再端坐。
他的双手抬起,结了一个复杂的八卦印,道袍刹那间炸开千重雪浪,周遭的药柜、书架轰然拔高,又倏地坍塌——
在火光里升腾的密闭厢房,瞬间四门大开。
“走水了!”
当书院的小厮们拎着水桶冲进厢房时,屋内早已空空荡荡。
。
谢问樵的雪白眉毛被烧焦了半寸,道袍的底部也已沾满黑灰。
相较之下,湖心浸着的少女更狼狈三分——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宫。
地宫的中央,有一座湖泊。
顾清澄泡在地宫的湖里,全身浸湿,牙关发抖,好似进入了梦魇。
谢问樵在熊熊燃烧的少女扑向自己的最后一刹那,改变了她前扑的轨迹。
在这同一刹那,他启动了通往第一楼的机关。
少女从厢房的空门里急速下坠,直直没入湖心之中。
他站在湖边,看着冰冷的湖水湮灭她身上的纸蝶与烈火。
谢问樵的眼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最后一簇火光被湖水吞噬时,少女忽然睁眼,眸中跃动的,是孤狼撕碎陷阱后的戏谑。
“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杀不了人。”
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谢问樵看着湖中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真把她带到了第一楼。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
顾清澄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
果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怕火。
五岁的大火、母妃的怀抱、皇帝的怜悯、琳琅的侍奉……
万事尘烟如走马灯前在她眼前亮起。
直到最后,她在梦魇的尽头,看见了孟沉璧苍老悲悯的脸。
“诊费一千钱。”熟悉的嗓音混着药香。
“这算我救了姑娘的梦魇。”
一刹那,梦魇四分五裂。
她倏地睁开眼。
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昏迷,是孟沉璧给她灌下的那碗药。
喉间仿佛还泛着那碗药的苦涩。
孟沉璧说,以后再也不会犯梦魇了。
骗人。
她在心底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