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步月未抬头,只将盏中茶水浅浅饮尽。
“你是说, 是林氏小姐的家奴临时反水?”
窦安脸上尘灰未干, 声音嘶哑着:“是, 是那庆奴!他早有准备, 将我与艳书小姐迷晕, 卖给了山贼!”
江步月摆摆手,示意下人将窦安扶起。
“怎么只你一人?”
窦安喉头一紧:
“山贼说, 说……男的不值钱,把我丢了。”
“若非殿下救下, 小人怕是连命都没了……”
“林艳书呢?”江步月淡声问,语气不重, 听不出喜怒。
“那,艳书小姐……似乎被关在秋山寺。”
江步月微一点头, 语气仍淡。
“那便由她去了。”
“殿下——”
他终于抬眸,看了窦安一眼:“吾会派人送你回南靖。”
“至于林氏小姐……”
他将茶盏搁回案上,瓷声清响。
“回去退亲罢。”
窦安呆了片刻, 旋即如释重负般叩首:“多谢四殿下指点!”
江步月起身, 披上外衣,简单交代了几句, 不再多言。
马车早已停在院外。
黄涛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殿下,婚约既废, 海伯在等您下一步安排。”
江步月的声音有些疲倦:“庆奴,是他的人?”
“是。”黄涛的声音压得极低:“黄家送养过去的,自小便在林家做事。”
江步月并未回应,黄涛继续说了下去:
“林氏的钱庄生意……绕不开户部、盐司的裙带关系。”
“若成了窦家的亲事, 便不再好动。”
车内沉默了一瞬。
原来林艳书自小便与窦氏定下娃娃亲。定亲之时,窦家尚是江淮盐道,如今已扶摇至户部尚书之位,窦安虽为旁支,但林氏钱庄浮沉多年,得以立稳根基,靠的正是盐务这一条命脉。
这是门好亲。
但海伯不愿他们结。
江步月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林小姐,起初也是被你们推着逃婚?”
“海伯觉得,她不愿,那就索性……让庆奴帮他一把。”
“那山贼呢?”
他的语气极轻,像是随口问一句。
“庆奴牵线,人是海伯安排的,那陆六……曾觊觎过林家小姐。”
黄涛听见车内传来指尖轻叩木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
“安排他做什么?”
“海伯的意思,是给殿下后面的筹划铺路,断了这门亲事。林小姐最多失些名声,性命无碍。”
江步月没有应声。
黄涛只觉心间发凉,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曾打劫,也不曾卖人,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海伯都安排好了……庆奴作借口,陆六顶罪,事后不留尾巴。”
马车轻驶,窗外山色晦明不定。
车内依旧安静。
“为何是秋山寺?”
“秋山寺如何愿意借场?”
黄涛轻咳一声:
“寺里扩建频繁,后山的地,是镇北王的人拿下的。红袖楼那边也有账往来……”
他的声音突然低如蚊蚋:“不过,海伯注意到……寺里每月都有女子出入。”
“他让我转告您,似与那边的生意有关……”
“只是……不敢妄断。”
风卷帘动,车外枯枝断裂,脆响刺耳。
沉默如刀,一寸寸刮过脊背。
黄涛不自觉捏紧了缰绳,额角冒汗。
终于,车内传出一句淡淡的话:
“告诉海伯。”
“下一次,若再替吾落子。”
“他和这盘棋,都可以退了。”
“是……”
马车继续前行,轱辘压过石板。
黄涛埋头应声,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一阵风卷起帘角,他听见了极缓极静的一声:
“既然不敢妄断,那便亲自去看看。”
“去秋山寺。”
“见见风,顺便,收个局。”
。
金铃摇晃。
“荒唐!”
贺珩重重地将手上把玩的镇纸抛于案上,檀木与青瓷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对面坐着的袁大师一身素袍,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未抬一下。
“我父亲断不容你如此行事!”
贺珩低声斥道,声音里压着怒意——
自江步月那日提点过红袖楼的马厩之事后,他便悄然着手查验红袖楼的账册。
草蛇灰线,一路追至此处,终于在今日摸清了秋山寺的底细。
袁大师看着倾倒的镇纸,双手合十,并不恼怒。
“阿弥陀佛。”
他低眉念了句佛号,眉宇里却不见半分慈悲。
“如意公子年少气盛,不识人间疾苦。”
袁大师枯守的手指扶起倾倒的镇纸:
“这世上可怜人多,若非如此,秋山寺如何收容这些孤身女子?”
他抬眸,目光落在贺珩发冠上的金铃佩玉上,神情无波无澜。
“公子可知,您这一枚金铃,够寻常百姓几年嚼用?”
“若无这些‘收容’的女子,王府哪来的金杯玉馔。”
“公子……又哪来的鲜衣怒马?”
言辞温吞,却字字入骨。
贺珩一怔,随即猛地拍案而起。
“胡说八道!”
他气得耳根通红,一把扯下金铃拍在桌上。
“这东西若真沾了人命,我贺珩不稀罕!”
金铃轱辘着滚落在地。
贺珩指着袁大师的鼻子,虎牙微露,桀骜如狼:
“父亲说过,镇北王府的荣耀,向来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你们这些假和尚,竟敢拿我爹的名头做这种勾当?”
袁大师依旧垂着眼帘,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公子年纪尚轻……”
“你闭嘴!”
贺珩怒极,一把揪住袁大师的衣领:
“我贺如意自幼受父亲教诲,虽不通经文律典,倒也分是非曲直。”
“你们要是敢再动那些姑娘一根头发……”
“我就把你这秋山寺放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