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莫亚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和梧桐树过不去了,“你不是说了吗——明年五月份能发芽的话,还能继续活。”我争辩道,“它现在还没死呢。”
莫亚蒂也看向我,他蓝色的眼睛深邃,除了一种轻薄的漫不经心,看不出什么情绪,“对啊,它明年才有可能发芽而已,又不是明年会有可能长回原来繁茂的样子,”他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替换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它们之间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我惊讶于他的逻辑颠倒,我纠正,“我不是喜欢枝繁叶茂的树,我是喜欢它。”
“要是明年它没发芽呢?”
“那让它在这儿呗。我的院子这么大,还容不下一棵梧桐树的尸体吗?”
聊到这儿,莫亚蒂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我盯着他带笑的眉眼,恍然大悟,“你想问的原来是这个啊!”我为他的拐弯抹角而哭笑不得。
老实说,我对莫亚蒂早就没了冲动。我已经这么老了,更遑论迷恋和欲望,我早过了那个年龄了。如今我接受莫亚蒂,与其说是对爱人的爱情,不如说是某种对朋友的特殊情感。
在漫长的生命里,莫亚蒂参与了我的太多历程。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远不近地旁观,与我也仅仅偶尔亲密,但时间沉淀下来的力量,足够让我们的关系特殊。回首过往,发现一个持之以恒地注视着你、陪伴着你的人,怎么可能不动容呢?
至少,这种由时间引发的质变——特殊到我愿意去回应他的感情。
可是这种特殊的感情又没法明说。它不是单纯的爱欲,也不是坦率的情欲,它可能是爱上面某个细小的分枝,当我和他牵起手时,我们都心知肚明。
“不是谁都可以的。”
我很直白地回应莫亚蒂潜藏在话语之下的问题。
“不是任何一个相貌美丽、说话恶毒、挑三拣四,偶尔还小气病发作,绝对不会说真心话的人都可以,”我回答说,“只有你可以。”
莫亚蒂眯起眼,没说话。但是他显而易见地满意。
我和莫亚蒂在感情上大概是不对等的。我也不太清楚莫亚蒂对我究竟是哪种情感,他从没明说,我只隐约觉察出他对我别扭的爱意。
“好奇怪,”我拍拍自己的嘴巴,难得感到不自在,“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感觉我们的关系都变得奇怪了。”
莫亚蒂却说,“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奇怪。”
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梧桐树的噩耗,我很快又迎来了下一个糟糕的消息。
在我的八十五岁的夏末,琉去世了。
通知我的人是三道,他是我们所有人里第一个知道琉去世的人。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精神疗养院旁的停尸房时,白瑞德和伊芙还在路上。整个雪白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三道,和盖着白布的琉。
三道坐在铁制的公共长椅上,面容平静。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他抬了抬眼镜,他年轻时眼睛多次被激光热线灼伤,连修复手术都无法再愈合伤口,只能戴着厚厚的镜片眼镜。他认出我,“你来了啊。”三道露出个寡淡的笑。
虽然我们五个人的关系都很好,但也有亲疏之分。
琉和三道的关系最好,两个人是技术派,从一开始就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我最亲近伊芙,毕竟我常常和他搭档。
白瑞德是最特别的,他从过去到现在,不论我们这个小团体如何变化,他都是灵魂般的黏合剂。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非常好。
“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三道。
三道咧开嘴,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我很好的,不用担心我。”
他的嘴唇挂着一块块白色的死皮,眼下青黑,瞧上去和‘我很好’这三个字完全不搭边儿。
我把包里的食盒和果汁塞给他,要他垫一垫肚子。琉是昨晚上下达死亡通知的,我估计他肯定是匆匆赶来,没有顾得上吃饭。
“先吃几口,边吃咱们边说。”我帮他把食盒打开,里面的三菜一饭还热腾腾的。
我看着三道狼吞虎咽了大半,食物的烟火气让他的脸色有所好转。似乎噎到了,三道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一半的果汁。末了,他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
“他昨天吃饱了饭,和我打了通电话,聊了很多我们一起的事。”三道说。
我点头,接着,我听见他带着笑意说,“聊到你——他说他有点儿怕你,总觉得你会半夜三更兽性大发,把前线所有alpha都操翻的omega。他问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屁股。”
我无语地扶住额头,我年轻时到底给琉带去了多大的伤害?以助于他阿兹海默了,都害怕自己的屁股不保,“我哪儿有这么猛啊……”我没好气地说,说着,我还瞪了眼不远处的停尸床。
三道也笑了起来,他取下眼镜,低头擦了擦镜片,“然后,我们又说到虹、曼曼芙雅、阿巴卡,他说他好久没见到他们了,问我他们还好吗?”
好多年都没有再听过这三个名字了,饶是我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虹、曼曼芙雅、阿巴卡,我的朋友们,他们已经死了数不清多少年了,死得相当壮烈。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
三道伸手,揩了揩嘴角的饭粒,“我说他们很好,就是虹的左耳朵还是听不见,曼曼芙雅在做手术,阿巴卡已经退役回家了。”他说,“聊到最后,琉问我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休假?他说他想回来了,一个人待在这儿很无聊。”
“你还记得吗?”他重新戴上眼镜看向我,问我,“有一年他断了一条腿,他被送到基地修养了一个夏天,他以为还在那个时候——真是的,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
“我说好,我过几天来接他。他很高兴地挂断了。”三道说。
接下来的事,我们都清楚——护士陪着琉溜了几圈弯。琉说累了,要躺在树下午休,说什么也不肯走。护士对退化成小孩子的琉没办法,折回去,再拿毯子来给他盖上的时候,琉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很好吗?在睡梦里去世的,又没遭什么罪。”白瑞德说。
站在我、三道、伊芙三个老东西之间,他年轻貌美的皮囊突兀得不像话。他掀开琉脸上的白布,浑不吝地拍了拍琉的脸,“喏,你们看,这家伙死得很安详嘛。”
伊芙立即呵斥了白瑞德,“啪——”的一声拍开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我则暗含紧张地看向三道。我担心三道会不满白瑞德这种有些不敬的行为。往日没谁在意白瑞德的犯贱,但如今这样不分场合的举止,着实让人忧心。
好在三道真的平常心地接受了琉的死亡,“没事,”他摇摇头,“白瑞德说的也对,琉去世的时候,没遭什么罪,是好事。我本来还担心他死在屎尿里。那才真的糟糕。”
想到前几年闹着要和马桶结婚的琉,这样的担心确实有它的道理。
伊芙陪同三道去签署琉的遗体处理书,我和白瑞德则守在停尸床前,看着工作人员整理琉的仪容。本来白瑞德也要跟着去的,可刚刚伊芙打了他的手,他记仇,不理伊芙,便只能粘着我了。
入殓师按照琉生前自己的要求,给他的脸颊打上两个圆圆的腮红,随后在琉的眉心处,入殓师庄严郑重地点下一个火红的圆,跟年画老头似的,我很想笑。
这时,白瑞德开口,“下一个是谁呢?”
我扭头看向他,没听清,“什么?”
他同样看着我,又重复了遍,“我说,我们中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这里获得某些确切的答案。
可我又有什么答案呢?
“听着跟死亡游戏似的,”我摇摇头,对白瑞德说,“顺其自然吧,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白瑞德忽然泄了气,他靠在玻璃窗上,和影子头抵着头,左脸被挤成一个扁扁的白面粑。
“我真讨厌这种离别,”他盯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琉,失落又天真地说,“如果我们永远年轻,永远不会死就好了。”
第157章 我已经拥有了(一)
没有了梧桐树的庇护,夏天的阳光格外毒辣。
一束束发烫的光线畅通无阻地直达屋内,尤其是午时十二点到两点,连地板都被烤得灼热。
但凡我和莫亚蒂走到靠近院子的长廊上,准会被烫得跳踢踏舞。于是,我不得不加大家里的恒温系统,以保证温度适宜。
好在今年秋天来得早,几场秋雨接连一下,暑热很快被凉爽驱散。
如今,柿叶鲑鱼饭团已经成为我的拿手好菜。
不仅如此,按照裴可之留给我的食谱,我的厨艺突飞猛进,至少吃过的朋友都赞不绝口,连孩子们也都更爱登门拜访我。
“根本不是为了厨艺啦,”姚乐菜却笑眯眯地纠正我,“是想念叔叔所以才来拜访。”
小菜拎着两条鲑鱼来看望我,“一到假期,我就会想和叔叔待在一起,就算只是一起聊天,都会觉得很幸福。”
姚乐菜今年已经年满四十岁了,正是壮年。他看上去比二十多岁时成熟许多,这种成熟不只是体格、思想上的,更是整个人的气质。
过去少年人的腼腆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温和。感觉一拳打过去,会被他太极回来的那种。
他说话也是越来越好听,哪怕是花言巧语,都说得自然真诚,“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心里就是很挂念叔叔。”姚乐菜解释说。
同时,他还不忘踩一脚柏莱,“不像柏莱,他越来越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这几年,不论是姚乐菜还是柏莱,两个人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我能提供的帮助越来越少,对他们成长的影响也越来越少。因此,常常一段时间后再见到他们,总会感觉两个孩子都背着我完成了不得了的进化。
“真是的,你这孩子,”虽然我为姚乐菜的几句话乐得合不拢嘴,但是我还是放不下对他的担心,“不论是说礼貌的话、体面的话,还是好听的话、难听的话,都不能对自己撒谎。”
“心里没有爱的话,不能说爱。”我很担心小菜成为语言的囚徒,“强求自己说爱,是对自己的剥削。”
小菜帮我切着豆角,银晃晃的刀片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他闻言,停下手里的活,看向我,“我不会走上那种歧途的,叔叔。”姚乐菜说。
说着,他无奈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时候的他又与少年时的青涩模样重合了。
“叔叔……老实说,我说话变得更好听的根本原因,是我把最难听的话都留给了柏莱和谢沉之。”姚乐菜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
他边说边用刀摆弄着案板上的豆角丁,“对他们说完难听的话之后,再遇到别的任何人,我都很乐于和颜悦色……这让我身心舒畅,你知道的叔叔,一正一负,总需要综合的。”
他这么一说,我立马放心了。
不过想到柏莱、谢沉之和姚乐菜这三个孩子的关系,我又忧心忡忡起来。
两个alpha一个beta,假如他们三个发生什么涉及肉搏的关系——这倒无所谓。可假如那两个心眼多得能筛芝麻的孩子,骗小菜去做男妈妈该怎么……
走出厨房,我走在拿柿叶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莫亚蒂却不这么认为,“比起担心你的侄子和养子,还不如担心一下你的侄子和这条鱼。”
说着,莫亚蒂指了指院子里屁颠屁颠跟着小菜的丹诺亚。
丹诺亚和姚乐菜今天一前一后地来访,两人相遇纯属意外。但从小菜进屋开始,丹诺亚目光便钉在姚乐菜身上,根本没法拔开。
刚刚我和小菜进厨房处理食材,他没机会挤进来,就眼巴巴地盯着厨房门看。现在小菜出来晒豆角,丹诺亚马不停蹄地粘了上来。
“小菜哥哥,小菜哥哥,”丹诺亚一口一个小菜哥哥,叫得亲热极了,“小菜哥哥,这是什么?”
姚乐菜抖了抖竹筐里的豆角丁,解释说,“是豆角。用来和榄菜一起炒肉末吃,很下饭的。”
姚乐菜笑了笑,丹诺亚的小脸红通通的。“小菜哥哥,我好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好温柔。”丹诺亚又害羞又直率地说,假如是在水里,他的鱼尾巴肯定会不安地摇来摆去。
面对这么热烈的喜爱,小菜嘴角的笑意不减。他温和地夸赞了回去,“我也很喜欢丹诺亚的声音哦,干净又清脆。”
看着丹诺亚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姚乐菜话锋一转,“可有时候你说话的声音小小的,让我很担心你是不是气血不足呢?”……因为丹诺亚夹着嗓子和你说话啦!
我站在不远处,暗暗腹诽道。
但是小菜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正疑惑着,小菜又笑吟吟地对丹诺亚提议,“晒一晒太阳的话,或许会更加健康也说不定呢。”
丹诺亚已经完全沉浸在姚乐菜的关心里,“小菜哥哥说的对——”他小鱼夺食似地点头,“我是应该多晒晒太阳的。”
进行到这一步,姚乐菜终于顺理成章地将手里的竹筐递了出去,“我能够麻烦丹诺亚顺带把这筐豆角铺到太阳下吗?它们和你一样,都需要阳光的滋润。”
小菜诚恳地直视丹诺亚的双眼,他弯弯的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它们,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