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低念, 屏息片刻,这才颤巍巍睁开眼。
两枚笅子皆是阳面朝上。
笅杯问卜, 所用便是两枚月牙形的笅子。
笅子凸平两面,平为阳,凸为阴。
为了方便辨认, 有些笅子会刻上哭笑两样纹路。
笅子落地,正常会有三种卦象。
一阴一阳为圣笅,是为“应”卦,表示神明许可、赞同。
两枚皆阴为怒笅,意指神明发怒、所求之事不应允。
两枚皆阳则为笑笅, 表示神明也打哈哈没给个准话。
一见这俩滑稽笑脸,陈修登时垮下老脸。
他忍不住抱怨, “可见上神真真如上官!”
话外之音,便是神与官一样。
平时不孝敬, 关键时刻求上门,只会与你搪塞打太极!
于是,新鲜出炉的热乎信徒,只好重又将献牲、祭酒程序再走一轮。
这次更恭谨,祭拜大礼也更周到。
梁上,顾悄气笑了。
在外苦等无果,他只好借谢大人之便,偷偷翻墙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哪知科考迟迟不让进场,还真是知府在问神。
只是这厮即当又立,他哪是求神指示?
不过是想要阻一阻顾家,又怕得罪神明,只好搬另一座庙来给自己壮胆。
毕竟传说里,凶神同善神向来不对付。
能打败朱衣神君的,整个徽州放眼望去,也就这五瘟神了。
法力不够,只能人头来凑不是?
“难为他劳民伤财也要跳够几天的大神。”
顾劳斯愤慨不已,“原来是公然向老天行贿!如此歪风,必须狠刹。”
谢昭:……
五猖显然不好贿赂。
只见陈修捡起笅子,一本正经重新祈愿。
这把祷词倒是直白了一些:“五猖在上,敢问顾氏究竟如何?”
“啪啪”笅子应声落地。
他忐忑犹疑,只敢用眼角余光窥探。
好家伙,一阴一阳,竟是圣杯。
老伙计如同一只被钢针扎了屁股的气球,“咻”一下泄光气力。
顾悄看得直乐。
这卦直译过来,就是上神显灵,说我看顾家不错。
显然这与今早上头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高指示南辕北辙。
陈修哪能不哭丧?
从卦,必然得罪背后大山。
不从卦,那就是当面跟神仙撕破脸。
陈修既怕开罪皇后一党,日后磋磨报复不尽。
又怕神鬼降罪,薄他后半生荣华富贵。
真真是进亦难,退亦难。
可怜他布衣起家,躺又没资本,站又站不稳。
区区一场科考,举棋不定足足半日,还在墨迹。
眼见着日头高起,他终是心一横有了决断。
“感谢上神应我所想!果真如我推断,朱衣不过谣传,顾氏投机取巧,并无实才。
感谢神灵知我忧虑,指我明路。
既得神明首肯,同意下官淘汰他们,我心大安。
这场且看我替天行道,龚行天罚。”
小小祀堂,五尊神集体默了。
顾劳斯挠头:还带这么玩?
谢大人也摇头叹息:“可见与神鬼相比,还是人更为可怖。”
他难得悲悯一回,奈何小顾才不赏脸。
顾劳斯睨他一眼,压低声音分分钟拆台。
“阎王大人可别谦虚,陈家人与你相比,那不过是殿前小鬼。”
嫌不够似的,他嘀嘀咕咕。
“论可怖,谁有你可怖?来家这几天,愣是没一个人敢同你搭话。”
璎珞选择二十四小时回避,琉璃连洗脸水都不敢送进内室。
原疏几人就更别说了,有谢昭在,考前来不及焦虑,只顾得上担惊受怕。
只因为头一日接风宴上,大家和乐融融。
顾劳斯正敦促诸位专心备考,某人却突然发难。
“若这次乡试有谁再出纰漏,带累琰之……”
甚至不用他说出后果,凛冽寒意中,一桌人连忙起身拱手。
“学生们自会小心慎重,请大人放心!”
偏偏黄五最没眼力见。
他腆着脸表忠心,却多出一句嘴,“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们省的。”
顾劳斯只觉膝盖一痛。
全场好像就他,待擦的屁股最多。
自动对号入坐,他一筷子水晶芽菜没夹稳,晃悠悠又落回盘子里。
谢大人十分贴心替他夹了。
还云淡风轻接了句,“没事,你的我擦。”
顾劳斯这把虚得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彻底社死。
你的,我擦?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在一众人可说不可说的眼神里,他不自在挪了挪屁股,默默离谢昭远了些。
谢大人轻笑一声,并不管他。
只轻撂筷子,牙箸与玉碗撞击,发出清脆一声。
“谢家人向来护短,琰之既是我护着的人,我便不许再有意外发生。”
他清朗的声音如微风拂面。
话中深意却是叫众人心中一凛。
这意外,或许是县试顾云斐被利用,差点害了顾氏所有后生;或是府试受原疏带累,差点成了泄题的替死鬼;也或许是院试,新旧朝臣交锋,差点令他们成为一府罪人。
虽说时局波诡云谲。
可众人扪心自问,谁混迹其中不是裹挟着私心和欲望,趁着浑水想要摸一把大鱼?
只是各人有各人想摸的鱼,也各自下了不同的饵罢了。
谢昭轻扫过众人。
那眼神甚至有些温和在里头。
只是目光所及,满桌老的嫩的儿郎,无不心虚颔首垂目。
他们那点儿深埋内心的隐秘,在这位前北司大佬跟前,好似无所遁形。
原本因那句虎狼之词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冷凝。
谢昭也不点破。
只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上扳指,油黄虎头一闪而过。
猛兽裂眦咆哮,獠牙处一抹血沁莫名震慑。
“我知诸位所求。
有与琰之相协相辅者,也有与琰之相悖相克者。
今日便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尽可起身别去。
只是,一旦选择留下,日后便要与琰之同气连枝,如有悖逆,胶东王家就是前车之鉴。
你们,且掂量清楚。”
胶东王家,显宦士族,一直为谢家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