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你那小样儿吧,骂你我都嫌磕碜。”段立轩甩开枕边的折扇,唰唰扇了几下。看陈熙南脸通红,也给他扇了几下:“哎,后来你报警没?那俩犊子为啥砍你?”
本是驱暑的凉风,陈熙南却堵得透不上气。他弯下腰,解开鞋带重系:“开颅手术都有风险。”
“人治坏了?”
陈熙南系好鞋带,又喝了口水。拧上水瓶放到脚边,掏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过了大半天,这才像想起刚才的话茬:“嗯。你说医闹的事?死了。可能有开颅的原因,但更准确地说,是死于冠脉狭窄。”
段立轩上下打量他:“我说医院里天天死人,你是不是都瞅惯了?”
陈熙南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揣回手机,扭身拉上百叶窗。
“那怎么办呢。陪家属杵太平间,搂着死人埋怨?”他重新坐回椅子,交叠起腿。左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撑着腮颊,“任何外科手术,都存在风险。纠结人死不死,该不该冒险,是一个危险的错误。”
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他。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他用指背推了下眼镜,打起和缓的手势,“船停在港口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得敢于启程。我诚心诚意地上台,但有时也会失败。要是因此自我怀疑,那我永远做不好下一台。这不公平,不是么?上一个患者的不幸,要由下一个患者分担。”他冷峻地笑了笑,食指勾勒出术野的矩形,“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脑子,我必须只把它当成一个脑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灵魂的容器。仅仅是一个脑子。这不是看惯了,而是保持专业。”
百叶窗缝隙里筛下一排阳光,金丝般盖在他脸上。像琴弦、像箭簇、像猛兽的胡须。他偏头一笑的时候,正好起了风。倏然之间,琴弦奏乐、箭簇齐飞、胡须振振。
段立轩看着他,忽觉魔音灌耳、万箭攒心、虎口难逃。他抄起折扇一顿猛摇,用痞笑遮掩心悸:“你这救人的,倒比我这攮人的心还硬。”
“二哥心才不硬。”陈熙南向他伸出手,把话题兜回来,“总之我感激你,也仰慕你。就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不太会拿捏玩笑的火候。抱歉,惹你误会了。”
段立轩把扇子扔到枕边,伸手和他回握:“你要早提这茬,我还能往歪上想?”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和解。即便这不是个圆满的谎,但他们选择互相欺骗。
“这回不生气了?”陈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换上惯常的温柔相。新月形的双眼皮,眨巴又眨巴:“在这儿养吧,左右特需没有周转指标。”
他这双眼睛,天生黑多白少,自带无辜特效。再这么刻意地眨巴两下,多硬的脾气也能被萌化。
果然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眉目软了:“哎,你长得好像那啥。袅花套子狗。”
“什么狗?”
段立轩摸起手机,划拉出一张照片:“就这种狗。”
陈熙南抬起屁股,拄着床沿凑上来看。就见照片里立着一只漂亮的萨摩耶,被段立轩从后摽着咯吱窝。背景是一条林荫道,地面疏影阑珊。狗笑得可爱,人笑得阳光。
“真漂亮。这是二哥养的?”
“我嫂子养的。去年死了。老死的。”
“叫什么?”
“乐乐。”段立轩自己也端详了会儿照片,指关节敲了两下屏幕,“算条好狗,听得懂人话。就一点,他妈的不着调,总抱我腿耸嗒腰。”
陈熙南皱起眉毛,鼻翼轻微地抽搐着。
“你那啥表情啊?”段立轩瞟他一眼,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也叫乐乐?”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拎起脚边的背包:“我下午病房。不是很忙,会过来抽查。不准抽烟,也不准胡点外卖。”
说罢干脆地走了,还略重地捎上门。
段立轩喝光可乐,把空罐掷进垃圾桶。嗝了长长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掏出手机拉开WX,修改‘瘟灾大夫’为‘陈乐乐’。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嘴上: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陈乐乐心里:对(Duai),就是泡你。拿你当奥利奥泡。但只要我不承认,你就不能把我怎么着。
今日份京片子:
套磁儿:套近乎。
孙儿:被泡的男孩。
今日份大碴子:
袅花套子:棉花套子。指棉胎、棉被的芯子。
不着调:不正经。
关于打脸这个动作:
普通话用‘扇’,扇耳光。
东北用‘撤’,撤他大嘴巴子。
北京用‘掴’(guāi),掴他俩耳刮子。
四川用‘piang’,piang他俩耳矢。
河南用‘呼’,呼他一巴掌。
天津比较别致,据我所知,他们叫:给他一大腮帮子。
第22章 耻怀缱绻-22
五月下旬,天气彻底转暖。
段立轩恢复良好,尿尿终于不用扶墙根儿。赶上天好的时候,还能出去散散心、压压腿。要按正常标准,他早该出院了。只是陈熙南怕他放飞自我,劝他呆满三个月。段立轩没异议,就这么把病房当宾馆住着。
两人将关系定性为朋友,却比以往走得更近。除了日常的康复训练,还总凑一起聊天。
段立轩常和陈熙南说江湖里的故事。利益,纷争,恩怨。谁死了,谁残了,谁退出了,谁吃花生米了。
而陈熙南会给段立轩讲医院里的故事。感情,人性,选择。谁求生不得,谁求死不能。谁生得凄惨,谁死得圆满。
俩人一唠就半宿,直到互相唠睡着。有一回坐沙发上喝茶,陈熙南沉思的空档,把自己给想睡着了。段立轩等他的功夫,也把自己给等睡着了。就这么头靠头睡了一宿,最后还是被护士给扒拉醒的。
无论是陈熙南的同事,还是段立轩的朋友,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毕竟这两人学历差太多了。一个半文盲,打两句话必出错别字;一个博士后,参与国自然课题研究。这样天差地别的俩人,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讲?
段立轩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跟陈乐乐聊得来。后来还是陈熙南帮他总结成句,供他被问的时候装杯:一种相似、一种不同。互为禁区,也互为缺口。
相似的是所处环境。无论是江湖大哥,还是神外医生,都需要直面生死和人性。
这是一种没有宽宥的、血淋淋的人生。这种人生,不会因为对了一部分而给你分数。如果想要突出重围,就必须要全对。而且万一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段立轩选择问心无愧。觉得只要自己这关过了,就不怕江湖的风狂浪高。可以怀菩萨心肠,但必须有金刚手段;
陈熙南选择袖手旁观。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就无惧世间的种种荒谬。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尽管应对方式不同,但两人的底色相同。那是一种深刻的灰度认知——不美化人性、不定性对错。
若一个人总喜欢站队,总喜欢用是非对错来评判某事、某人、某物、或某行为时,说明他还不够成熟。
一方面,每个人的认知都非常有限,任何评判都受限于自身认知。
另一方面,人性是复杂的。人是流动的多面体,随着环境、身份、场景、时间而改变。哪怕只是昨晚没睡好,都能极大地影响今日言行。
人性比起善恶,更多的只是自私。善时能得到更多,他就善。恶时能得到更多,他就恶。一个出手杀人的暴徒,可能是一个孝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回家可能打老婆。
也许是人看得多了,他俩这方面出奇得一致。段立轩是跟谁都热,陈熙南是对谁都冷,但他们对谁都不期待。不抱怨,亦不失望。
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一点。不过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哥。”陈熙南不到六点就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遛早去呀?”
“马上。洗个脸。”段立轩把刮胡刀扔回台面,噗呲呲地洗脸。洗完抽了两张面巾纸,啪啪一顿拍。
陈熙南默默地靠上窗台。眼神刮刀似的,把他从头刮到脚。
段立轩虽说个子不高,但身段特好。肩宽腿长,蜂腰翘臀。浑身充满轻捷的力量感,像匹油亮亮的小猎豹。
这会儿刚起床,他只穿了条篮球裤。擦完脸,直接就开始穿鞋。吊着的左手撑墙,右手在后提鞋帮。折着脖颈,背肌在皮肤下涌荡。
可能是陈熙南的视线太过灼热,段立轩从肩膀上斜了他一眼:“你瞅啥?”
陈熙南轻跺了两下脚,把起酥的挂件震下去。小指抠了两下人中,故作淡定地问道:“胡子,最近怎么不留了?”
“给你省点事儿。”段立轩走过来套上T恤,冷哼一声,“大半夜定闹钟起来刮,别累出好歹的。”
陈熙南自觉理亏,笑着摇头:“我不刮了。留吧,想留就留。”
“不留。”段立轩拿起墙上挂的棒球帽,随手往头上一扣,“最烦碰上熟人儿,他妈问问问的。”
段立轩的肌力还没全恢复。走个几百米还行,多了就跛。他不愿被人瞧见,别说胡子,通身的行头都换了。
曾经的段二爷,那是茶晶眼镜小胡子,盘扣大衫乐福鞋。小包一夹,环佩叮当,上哪儿都前呼后拥。
现在他是胡子不留,小弟不带。国潮不穿,珠宝不佩。不耍票儿不装逼,主打一个「谁他妈也别瞅着我」。
清早六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苦命人。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不紧不慢地顺道溜达。
段立轩今天穿了一身黑。棒球帽大背心,篮球裤运动鞋。帽檐还有点歪,那叫一个青春。别说段爷,简直就是段贤孙。
陈熙南默默走在他斜后方,盯着他帽尾扣里的发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泛着可爱的金黄色。
太阳不烈,却晒得某人直中暑——想抱他,嗅他,吻他。想化作一条大森蚺,缠得他喘不上气。也想化作一颗小树苗,植进去肆意生根。但就像惯常的那样,他只在脑子里过了把瘾。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偷摸碰下衣角,再吻一吻碰过衣角的指尖。
“哎,那家以前没瞅过啊。”段立轩努了下嘴,示意街对面的早点摊位。深蓝色折叠雨棚下,一个大油锅,一个保温桶。
陈熙南正嗦着二哥味的手指饼,被这突然的搭茬惊了下。扫了眼那路边摊,委婉地拒绝道:“还是去大茶楼吧。”
可段立轩就像那撒手没的哈士奇,什么也听不进。甩着折扇,俩腿直奔雨棚倒腾:“天天大茶楼,吃得起腻。”
陈熙南小跑着追上,扯住他臂弯:“路边摊不干净,都是尾气。”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段立轩甩上折扇,敲了下他手腕,“爷今儿想吃炸油条,就搁这儿!”
陈熙南拗不过,只得又仔细打量了下摊位。等看到摊主,这才明白段立轩犯什么倔。一个精瘦的女人,腰上绑了根绳子。绳端栓了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扣砖缝。
段立轩这人就这样,管闲事没够。往街上一走,哪怕是看着流浪狗拉屎,他也得凑上去瞅瞅拉没拉稀。
他背着手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下那娘俩:“来一斤油条,两碗豆浆。”
摊主摇头摆手,指了下旁边的泡沫牌子。就见泡沫牌上写着:我是听障人士,请看本单点餐。
段立轩哦了一声,扇子往裤兜里一插,打了几个手势。那摊主面露惊讶,也回了几个手势。
俩人对着炫舞半天,陈熙南饶有兴致地旁观。段立轩胳膊还吊着,手势打得吃力,总得垫起肩膀发力。舞了一会儿,他比划了个大拇指,端着豆浆坐到小桌旁。
陈熙南也跟着落坐,略嫌弃地看着碗上的塑料袋:“这肯定不是食品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