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处,他仿佛越能听见过去那些熟悉的声音——族中长老烦人的训诫,兄长温和的叮嘱,孩童天真的欢笑……
一切恍惚昨日,一切又已远在天涯。
谢云策为他铸的剑被他插在土中。长久的沉默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谢琢玉枕上烧得焦黑枯萎的大树,依稀回想起他总角之时,初入剑道,谢云策带着他在树下练剑的场景。谢云策好友的传讯一封一封地来,其中最讨厌的便是云祈和周重行,总是想要把谢云策从他身边喊走,还要嫌他累赘。
谢琢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闭上眼,想要做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梦中会有茶香依旧,有孩童在庭院嬉闹,铜铃声伴随着夏日的风叮咚作响。他会看见长兄谢云策披着晨光,微笑着递来一壶新煮的茶,茶香氤氲间,他能回到无忧无虑、潇洒恣意的少年时光。
“阿玉,回雪剑第二式,再练一遍。”谢云策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拨了拨碗盖,一滴茶水从他的指尖弹出,正中了谢琢玉的膝盖,“稳住下盘,不要急躁。”
谢琢玉挥剑转身,不满地看着腿上的水痕,撇了撇嘴:“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要是给云祈看到了,又要笑话我。”
阳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映得那双眼一片澄澈明亮,连不满的抱怨都显得无比天真。
就在此时,庭院的廊下传来一声柔和的唤声:“阿玉,练剑又偷懒啦?”
谢琢玉闻声一惊,只见素衣端庄的女子正提着一篮新采的梅子,站在廊下笑盈盈地看着他。
“娘!我没有偷懒!”谢琢玉高声辩解,随即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明明是谢云策,老拿茶水泼我。”
“胡说。”谢云策摇摇头,站起身将茶碗搁回茶几上,“是你自己心不在焉,别推我头上。”
女人抿唇笑了笑,抬眼望向不远处廊檐下的阴影。
“谢延川,你儿子又怪他哥欺负他了。”
谢琢玉顿时噤声,他循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只见捧着陈旧剑谱的男人缓步从廊下走出,周身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严肃气质,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谢延川开口,声音沉稳如钟:“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明年学宫的入学大比岂不是要被人按着打,平白败坏我的名声?可快多练两遍,不然午膳你娘特意做的桂花糯米糕,我是一口都不会给你留。”
“我才不稀罕。”谢琢玉扭过头去,忿忿不平地甩了两招剑,可动作到一半,又忍不住偷偷瞄向母亲,“真的有桂花糯米饭?”
“当然啦。”女人掩唇笑道,“但你要是练不好,别指望我和你爹会让你上桌。”
“那他估计要等到下个月才能吃上了。”谢云策也笑着打趣道。
那时天高海阔,任鸟飞,凭鱼跃。谢琢玉不必面对风雨与血刃,因为谢家与兄长会为他悉数挡下。
可是眼前的光影倏忽扭曲,庭院的景象在烈火中崩塌,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化作灰烬。母亲的身影消散在火焰里,父亲的背影淹没在滚滚浓烟,就连熟悉的铜铃声,也变得遥远虚幻。
“阿玉,别怕……”仿佛是谢云策的低语,从虚空传来,却再也抓不住。
谢琢玉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然躺在枯树下。残阳如血,破败的谢府在微风中飘摇。他抬手按了按额头,眼眶发红,望着头顶虬杂的枯枝,竟一时间分不出梦境与现实。
“阿玉。”一声低唤从声音传来,他猛地回头看去,只见谢云策坐在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位置,歪着脑袋看着他笑,“你睡了好久,再不醒,我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谢琢玉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呆愣着,嗫嚅了许久,才声音干哑地问道:“谢云策,你怎么还活着?”
他踉跄地从地上爬起,试探地想要去触碰兄长的手,摸到的却是空无一物的虚幻。
谢云策垂眸扫过他穿过自己身体的指尖,温柔地说道:“我已经死啦,阿玉。你看到的只是我留下的一抹残魂。”
谢琢玉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像是不甘,像是遗憾,又像是痛苦的释然。他垂下手指,颓然地坐回地上,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我再见到你?你明知我会不甘心。”
谢云策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回复他这句近乎撒娇的怪罪。
“五十年前,我和云祈入天机阁禁地,企图寻找弥补中州大阵的方法。在应星台前,我推演过无数次,其中最好的结局就是谢府大火,我身祭困厄阵,而你在五十年后结束这一切。”谢云策慢慢说道,“我接受了我的未来,却不希望你背负这样的命运。但我想起临行时,云祈告诉我,若有天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不必忧虑,不必惧怕。”
“所以我也想告诉你,若你有天能回到这里,不必悲叹,不必怨恨。”
谢琢玉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苍白:“可我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了,谢云策。我想要的,想做的,已经完成了,我的剑已经不知道为何而出。”
“为你自己。”谢云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缕微风,“阿玉,你曾经问我与父亲大道为何,我们从未回答过,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我的道,重在明心。”
他伸手,点了点谢琢玉的胸膛:“守家,护人,灭仇,斩恶,都是道的一部分,但终究不是道的全部。”
谢琢玉怔怔地望着兄长,恍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光。他小小的身躯站在谢云策面前,仰望着他手持长剑,平静却又掷地有声地叙述。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
“你心之所向,便是剑尖所指。”
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块,谢琢玉胸口发紧,竟无法言语。
谢云策起身,缓步走到他的身前,伸出手,似乎想要再像少时一般摸摸他的头,却终究只是如一缕清风掠过。他有些难过地收回手,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柔和:“阿玉,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
“我们阿玉也算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嗯……你怎么成了魔修。”
“……魔修也没什么不好,随性所欲,自由自在,现在可没人能管得住你了。”
谢云策转身,身形渐渐融进了风中,只剩下了轻飘飘的一声低语。
“不要怕,往前走。”
谢琢玉伫立原地,久久无言。他握紧了插在地上的剑,直至残魂彻底散尽,他才慢慢跪坐下来,额头抵在剑上,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风声穿过断瓦,谢府残破的庭院空寂得像是一座孤坟,谢琢玉不知自己跪了多久,连红霞都被黑夜吞噬,他才终于起身,拔出了土里的剑。
剑身依旧寒光凛然,似乎从未在杀伐中沾染任何污垢,一如当年谢云策亲手将他交到自己手里时那般。
他将剑背在身后,步履缓慢地踱出了谢府大门。夜风吹过他满是血迹的衣袍,他却不觉得寒冷。
远处的垠山城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他忽然想起从前的某个深夜,他和云策偷偷溜下山,在城中的摊子上买了几块桂花糕,就着一口薄酒,就这么在河边的游船上听了一夜的曲。
谢琢玉深吸一口气,走向了人声鼎沸的垠山城。灯火阑珊之中,云祈一袭胡袍,吊儿郎当地站在算卦的摊子前,摊开自己的手。
听见他逐渐接近的脚步,她侧目一瞥,笑盈盈地对那算卦的道人说道:“我要等的人已经来了,你快说说,他会不会和我去游历天下?”
谢云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两,随手丢到了老道的怀里。
“他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你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问我。”
……
《青鸟》第一千零六十六场,拍摄结束,林知屿正式杀青。
林知屿打了个哈欠,眼底溢出了一点泪花。剧组的大灯照得他脑袋有些发晕,赵瑾瑜一喊“cut”,他就立刻抽离了角色,飞快地奔进了休息棚里。
陈辰的水都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林知屿半路截胡。
他猛地灌了好一大口,总算有种混过来的实感。
周围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收拾设备,赵瑾瑜接过场务准备的捧花,微笑地走到他的面前:“恭喜杀青。”
林知屿把花往怀里一搂,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可算可以放我下班了!”
他要回去睡个三天三夜、天昏地暗。
然而还没等他跑去化妆间脱了这套繁琐的装备,一转头,就看到江逾白正红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见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江逾白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一副委屈又隐忍的模样,似乎还掺了几分谢琢玉的情绪。
林知屿一看,就猜到他是没缓过劲来。
他俩一人一次,也不算丢人了。
于是林知屿大方地展开手臂,柔声说道:“你哥我要下班了,这么舍不得的话,要不要我抱你一下啊?”
第39章
江逾白被这一句话弄得一愣, 眼中光华流转。但最终,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然后慢慢走上前,站定在林知屿的面前。
“可以吗?”
林知屿原本只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也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
剧组的喧闹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江逾白那双红着的眼睛盯得他心头一跳。
“这小子怎么还没出戏。”林知屿心里腹诽,但也没真把他晾着, 他敞开怀抱, 冲着江逾白勾了勾手指, 一副壮士就义的模样, “来吧。”
江逾白几步上前,动作轻缓地抱住了他。两个人的肩膀撞在一起,江逾白的下巴不小心磕到了林知屿的肩膀,林知屿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而江逾白却低下头, 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 眼眶酸涩得不行。
“辛苦了。”林知屿拍了拍他的背, “演了这么久,真是不容易啊。”
他能感觉到江逾白肩膀正在微微颤抖,或许是谢琢玉残存的情绪, 或许是属于江逾白本身的不舍。
“不知怎么, 觉得还没说完道别,就已经要结束了。”江逾白说着, 忽然退后了一步,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捂了捂眼睛, “抱歉啊,我就是有点……难受,出不来。”
林知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像谢琢玉这样的角色,身负家仇,命运孤绝,看着揪心,演着虐心,演完还得缓上半天。
得算工伤。
“没事啊,咱们今晚好好吃一顿,保证你明天醒过来,神清气爽。”林知屿摸了摸他的头,又抬手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哥俩好地把他往外带,“走吧,去问问赵导今晚有没有准备我的杀青宴。”
“你演谢云策的时候,不会被影响吗?”江逾白侧头注视着他,眼里像是坠了一片希冀的光。
林知屿漫不经心地说:“影响啊,之前不是还闹过笑话?不过我这人一向很有职业素养,上班是上班,下班后,我与工作毫无关联。”
虽然大晚上被老板打电话都是常态。
江逾白轻笑了一声。
“江老师、林老师,拍合照啦!”场务在不远处喊道,摄影师已经摆好了架势。
林知屿被迫调转方向,把江逾白朝摄影师的方向拽去。
……
当天晚上,#江逾白林知屿世纪大和解#的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
置顶的微博是一个站姐发的,拍摄的角度十分巧妙,应该是从很远的高楼天台,配合着增倍镜拍下的照片。
图片里,江逾白下巴抵在林知屿的肩上,半垂着眼,是一个全身心都依赖的姿势。江逾白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劲装,身上各处都有被剑气撕裂的痕迹与血痕。而林知屿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袍,浅黄色的腰封勒出一节细瘦的腰身。
照片的像素不高,还被调了滤镜。两人贴得亲密,背景的暮色和昏黄的灯光交织成恍若梦境的宿命感。乍一看下来,还真有几分电影海报的感觉。
评论区迅速涌入了大量粉丝和网友,纷纷热议这张照片的情感张力。
【看扮相应该是谢琢玉完成一切回到谢府时的那场戏?那《青鸟》的拍摄是不是快要结束了,朕命令你们下周就给我抬上来,我狂追!】
【像是两个互相依偎的宝宝哎,我竟有那么一瞬间嗑到了。】
【据现场传来的小道消息,今天好像是林知屿杀青,江逾白演完之后没走出来,林知屿就抱着他安抚了一下。顺便一说是江逾白主动走过去的。】
【?楼上说的是中文吗我怎么每个字都认识却看不懂,你说谁安抚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