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来收拾茶具的寿全注意到他的表情,询问道。
“没什么,就是有些想不通。”崔醉不是一个能憋住的人,既然已经出口便不会隐瞒,转头就问薛瑾安,“师父,皇帝没有拿到账本就已经下令要置大皇子于死地,德妃娘娘真的能靠账本保住大皇子的命吗?”
崔醉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悬。
“保不住。”薛瑾安直接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所以德妃手上还有一个筹码。”
“什么?”崔醉立刻问道。
薛瑾安说:“她的命。”
别忘了,还和皇帝有利益牵扯的,可不只有大皇子,还有德妃这个养了十数年战马的人。
西北军、御林军都在薛瑾安的掌控之中,奉衣处的事情陆秉烛知道的一清二楚,就连西南军的消息也有三皇子作为媒介透露,皇帝的这八千头战马至今杳无音信,也就是说,皇帝暗地里培养了一支不少于八千数的精兵,这些人大概率就养在京城附近。
德妃给皇帝养了这么多年马,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也多少能推测一二,这便是她同皇帝谈判的筹码。
正如她所说的,她没有时间了,这时间不仅仅是指大皇子的行刑时间,也是指她能利用这个筹码的时间。
而且,她有且仅有一次机会,一旦使用了,她必死无疑。
为了让这个筹码发挥它该有的效果,德妃不会选择私底下跟皇帝谈判,而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皇子所犯得罪责一力承担,包括他被判的死罪,皇帝自然不会同意,这便是德妃使用这个筹码的时候。
皇帝不想被曝光,就一定会答应德妃的条件,并且会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表面上说此事还需要查证,暂且不做处置,至于背地里会做些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不过他就算真的想做什么,也是没有机会的。
德妃会自裁,这是她计划的最后一步,完美收尾。
她会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无人不知,在朝臣、百姓的见证之下,完成一场载入史册的死亡。这样的死亡除了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能让皇帝彻底失去出尔反尔的可能。
现在,整个京城最关注的是什么?
“所以她会选择在接大皇子出狱的时候……”崔醉想明白后,竟然有些不忍将答案说出。
薛瑾安没有否认。
事实如同薛瑾安说的那样,德妃在次日早朝以“道德绑架”的形式逼迫皇帝当场收回了对大皇子的赐死圣旨,将整件事情暂时押后处理。
德妃点了李鹤春陪同他去刑部监牢里放人,她收拾的体体面面,一路纵马飞驰到了刑部衙门。
“吁——”她夹紧马腹勒马急停,整个马嘶鸣着上半身几乎成了直立状态,马鞭在空中抽出空响,她将自己腰间的令牌直接抛给听着声音急急跑出来的刑部小属官,喝道,“本宫乃德妃,陛下有令,释放大皇子!”
“这——”属官嘴里瞬间苦得说不出话来,他捧着手里烫手的令牌,吓出了一脑门汗,只说,“这,没有陛下圣旨,小人实在不敢做主……”
“乾元宫总管太监李鹤春与本宫一同来的,还不速速放人!”德妃的马跑得太快,将坐马车的李鹤春甩在了后面,怕是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到。
其实德妃虽然惦记大皇子的情况,却也没有焦急到连坐马车的时间都不愿意等的程度,这只是她计划中的一环,为的就是借此事胡搅蛮缠将事情闹大,好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她的策略简单而有效,没一会儿就有百姓扛住了对刑部衙门的畏惧,探头探脑的看起热闹来,而只要有第一个踏出了一步,很快就会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
没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小滩人,藏在暗处的各方探子们也顺势挤入人群中,了解第一手消息。
“这便好办了,等李公公一来,小人便立刻通知下去,绝对不叫娘娘多等。”属官看起来胆小怯懦,却能一边抹汗一边将话说得滴水不露。
披着楚文敬脸的周玉树和李鹤春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周玉树刚下马车都还没站稳,属官便一脑门汗地挤了过来,取代了车夫亲自扶他下马车,“大人,您可算是来了!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去通知下面,放人。”周玉树扬了扬下巴。
属官连忙跟身后的人摆了摆手,整个刑部都忙了起来。
属官小声询问,“大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周玉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回头望了一眼还在不断增加的围观人群,问道,“你说,他们中间有多少是希望大皇子出来的,又有多少是在遗憾大皇子怎么就没死的?”
属官讷讷不言,甚至还想扇自己个大耳瓜子,自我唾弃一句:没事瞎打听什么。
周玉树也没为难人,只是嗤笑了一声:“自古皇家多薄情。”
属官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德妃和大领导(刑部尚书)亲自到场,刑部的办事效率极限提升,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大皇子的身影。
牢房幽冷潮湿,不见天光不分昼夜,大皇子仅仅只在里面待了两日,看起来就清减了不少,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摇晃,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在眼前,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适应这过分明朗的太阳。
他听到了脚步声接近,他微微眯着眼,还没有完全适应的眼睛微眯着,朦胧之间看到了一身鲜艳的骑马装。
“……额吉?”大皇子呢喃着,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用的南疆话。
“小石头,”德妃问他,“你想明白了吗?”
“什么?我应该想明白什么?”大皇子觉得今天的太阳真的太烈了,晒得他头晕眼花,都开始说胡话了,他听到像个疯子一样地喃喃自语说,“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凭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我不可以?母妃,我不明白,我要怎么明白?明明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明明我为父皇做了那么多,为什么被放弃的始终是我?为什么我不行?”
大皇子是有过期待的,他以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能得到一些青眼的,可原来事情爆发的时候,所有人包括父皇都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放弃了他。
真失败啊,太失败了。原来他引以为豪的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笑,明明是利益牵绊的情感,他竟然真的当了真。
大皇子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有些尖锐,带着癫狂,他说:“蠢啊,我真的好蠢。”
“……”德妃看着这样的大皇子,心痛得无以复加,可是她没有办法去安慰,也不能安慰。
从今往后她不在了,小石头身边便连个劝他两句的人都没有了,她什么也不要,只求小石头好好活着。
只有和夺嫡划清道儿,小石头才有继续苟延残喘的可能,要不然就算她现在救了他一命,很快他就会下去陪自己。
德妃闭了闭眼,沉了声音冷冷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说过你从来都没有机会。”
大皇子为这话怔楞了好一会儿,脑中天旋地转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一息,又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终于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绝望地接上了德妃的话,说,“是啊,我早就知道了,所有人的名字里有的都是玉,只有我是石头。”
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珞可以是璎珞,也可以是砂砾。
“你也叫我小石头,不是吗?”大皇子笑得很轻,听在德妃耳中却是格外尖锐。
德妃心揪了起来,她很想说不是的,她叫小石头,是觉得玉太容易碎了,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同磐石一样坚不可摧。
可是她不能说,不仅不能说,应该还要肯定他的说法,彻底绝了他的那颗夺嫡之心。
然而德妃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沉默。
德妃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圆球。
“是我送的那块吗?打磨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了。”大皇子眼前清楚了很多,但他没有抬头去看德妃的面容。
他看着那金球想:粗粝的金块可以打磨成漂亮的金球,可石头就是石头,怎么打磨也变不成玉。
“这是母妃给我的送行礼物吗?我很喜欢。”大皇子说道。
大皇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罪释放了,他只以为这次的相见是送行。
德妃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直接将那圆球塞进了嘴里,在大皇子恍然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吞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大皇子用无比惊恐的声音喊了一声“额吉”,径直扑向德妃,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他第一时间就开始摁压德妃的味想让她吐出来,声音持续失控,“吐出来!赶紧吐出来!太医,太医——”
整个衙门前乱成一锅粥。
德妃被他摁住了胃很是难受,试图掰开他的手,两个人像是扭打在一起一样相互博弈,她摇了摇头,“别喊了,没用的。”
“我才要告诉你,吞金除了让你难受之外,根本就没办法自裁!”大皇子很是气急败坏,没忍住还骂了两句脏,从进入刑部大牢开始一直有的低气压在一瞬间被治好了。
德妃听他用南疆话骂人,不仅不生气,反而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皇子的刻板笑容面具已经完全戴不上了,说话也再也没有往日的温和,他骂道:“笑个屁,从现在开始不准吞咽,知道没有!?”吞金自裁之法能出现在古书记载上,是必然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他不知道金子的纯度是多少,含有多少杂质,也不知道什么叫重金属中毒,更不知道大多数吞金致死,生金是由于其中含有的汞、铅等物质,而熟金则是因为吞下去的东西是不规则的,尖锐的一段划破了食管肠道等,这才造成死亡。
他不懂,便只能用最笨的方法,那就是阻止金子进入胃部。
德妃再次轻轻摇头,她说:“没用的。”
“我看书上说有人吞金自裁好好活了下来,所以我在上面抹了蛊毒。”德妃像是炫耀什么好东西一般的补充,“你知道的,南疆圣药,无药可医。”
当年她替代林若甫之女的身份入宫,最后一次见圣主,收到了一份蛊毒。
南江圣药虽然叫这个名字,也被视为圣教至宝,却其实并不是多难得的东西,相反,它是每一个南疆蛊师学会的第一种蛊毒,是从最基础的蛊虫身上提取而来的。
没有千奇百怪的变化,它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致死,中毒人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死亡,快速高效到即便研制出解药,服下去也根本等不到其发作时间。
为的就是叫她在需要结束生命的时候,能早登极乐。
她说着,黑色的血从她带着笑容的唇角溢出。
“额吉!”大皇子惊慌失措的伸手接住那些血,整个人彻底慌了,他脑子浆糊一般,完全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喊着“额吉”。
黑血从他指缝淌出,沾湿了衣袖,染花了衣摆,他喊着“太医”,他迫切的想要留住他的额吉,他说了很多话,自己也记不清了。
好像说了马,说了南疆,说了要回到草原,回到天山,回到那段自由无忧的时光……
因为他听到额吉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眼神涣散,声音微不可闻,带着无可奈何地说,“我说……只要你好好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大皇子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仿若重伤的野兽绝望的悲鸣。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求你不要,不要——”
大皇子的所有哀求,都再也没人听到了。
德妃一命换一命,终究换得了大皇子的苟延残喘,虽然他的皇子身份没有恢复,大皇子府却没有被收回。
德妃的葬礼在七日之后才在大皇子府举行,这倒不是皇帝连这点体面都不愿意留给德妃,而是大皇子不愿意放手。
最开始他抱着德妃的尸身一动不动地在刑部衙门门口待了一整天,所有试图想要接近德妃尸体的人全都被他赶走,直到大皇子把自己整昏迷了,李鹤春才赶紧将人给德妃收敛尸身整理仪容,买了一口好棺木将其放入。
原本按照规矩,他该第一时间遵从皇帝口谕,将德妃带回宫中入殓的,但想到大皇子那样子,李鹤春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让大皇子醒来见了最后一面,再扶棺归宫。
结果这一等,德妃就回不了宫了。
大皇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德妃的棺木,险些还要将她从里面抱出来,是李鹤春极力劝阻,最后说“不要让娘娘走的不安心”才成功拦住。
但也只拦住了这一件事,拦不住大皇子要给德妃办葬礼,也拦不住大皇子刻的墓碑写得是月奴之名,而非德妃林氏,更拦不住大皇子要将德妃放入府中高塔进行塔葬,而不归入帝妃陵。
李鹤春劝得嘴巴都干了,大皇子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干着。
“其他我都能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塔葬?”葬礼上,围观了李鹤春如何苦口婆心的寿全小声询问薛瑾安。
薛瑾安还在生成答案,声音插入一个少年的声音回答了这个答案:“南疆文化深受教派影响,而南疆圣教有一部分发源于佛教,他们认为遗体安放与塔上,灵魂能得到超度。”
薛瑾安从声音便已经听出了来人是谁,回头果然见一身道袍的少年。
薛瑾安下意识先看了看他的头顶,精准目测了一下身高,不偏不倚刚好同他数据一样,其小数点的偏差完全取决于两人穿的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