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了。”薛瑾安点了点头,想起那将将插在青石板上,阻挡了他追刺客的箭,心道:齐射倒是能射,就是准头不行。
崔鹏飞特意给崔醉留出时间空间同七皇子相处,除了确实是让他来教七皇子射御之术外,也是想着能给崔醉一条出路。
崔鹏飞从官场退下来之后,为了让崔家不至于被清算,就一直在外游历山水,没有插手崔家的发展,同孙子们的接触也并不多。直到此次随两个孙儿入京,察觉到崔醉的处境,也立刻预判到他入京只怕也难实现报复。
崔醉颇为执拗,是个撞碎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而一旦真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想的也不会是回头,而是会用另一种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不管这个手段是否光彩。
不管是为了不让崔醉走错路,还是为了崔家,崔鹏飞都不可能放任崔醉去碰壁,于是他没有选已经得了解元,明年可能就是状元,前途一片光明的孙子,而是将崔醉带在了身边,带他面圣带他在京中赴宴。
崔鹏飞并没有将崔醉介绍给任何人过,原因也很简单,崔醉的身世太过尴尬,又有胡人血脉又是舞姬之子,注定无法走正常途径入仕,京中有才华者众多,不差崔醉一个,崔醉的长相和武艺又比他的文采出众得多,真要有人找他当幕僚,要么心思不纯,要么能给的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过尽管崔鹏飞没有给崔醉一条出路,后者跟在他身边见的大世面多了,心中的不安焦躁也逐渐平复了不少。
崔鹏飞看他心性渐稳,也觉得是时候可以给他相看一个谋主了,而七皇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七皇子年幼但并不软弱,是个很有主意行动力也很强的人,如今因杀楚文琬之事得罪了勋贵世家,唯一嫡皇子的身份也让他未来不管想不想争大位都必须争,他身边必然是缺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至关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对七皇子有所偏袒。
崔鹏飞和太皇太后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多好,当年他急流勇退退后也只能寄情于山水,连崔家本家都不能插手,托得便是太皇太后的福,也因此崔家入朝为官的子孙都更支持皇帝,是天然的保皇党;不过他崔鹏飞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也算不得很差,他对太皇太后的政治手段的赞赏钦佩的。
太皇太后掌权唯一值得诟病的事,大抵就是手段太狠,狠到她说慧贵妃不能为后,说六宫主位宫殿没有她的位置,满朝文武都不敢说一句“牝鸡司晨”,都察院御史也装聋作哑一声不吭,先帝便也只能另外起了一座宫殿。
帝王之道有很多种,大致分为霸道、王道、仁道。
所谓君强则臣弱,于朝臣而言,太皇太后过于独断专行,还是如今行仁道的皇帝更符合他们的心意,也是更利于朝臣们百花齐放的。
不过崔鹏飞已然跳出了臣子的圈子,单从君王的角度上来说的话,他会觉得太皇太后过于强横,又会觉得如今的皇帝过于仁弱。
他原本以为不可共存的霸道和仁道,如今却在七皇子身上看到了些端倪。
七皇子本身有一种和而不同、平视众生的君子之风,行为方式又颇有昔年太皇太后强势的影子。
或许这会是一个好出路。崔鹏飞给了崔醉一次压宝的机会,希望他能够抓住。
崔醉倒也不负他所望的抓住了这个机会,崔鹏飞带着人一离开,他便说藏书楼太远,来回要耗费不少功夫,提议这段空闲时间他就来教薛瑾安射箭。
薛瑾安跟赫连城的军训倒是线上玩过弓,但现实中还没有玩过,没有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崔醉教他基本的站姿拉弓,发现薛瑾安的姿势非常标准漂亮,几乎没有任何赘余的动作,他不禁眼睛一亮,不吝夸奖了好几句。
说到兴头上了,崔醉看着薛瑾安那张面无表情绷着的脸,就记吃不记打地又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他眉眼弯弯凑到薛瑾安面前没皮没脸地调笑道,“七殿下,我教你学艺按理说也算你半个老师,可否叫一声来听听?”
薛瑾安拒绝:“你箭法好菜。”
崔醉当即就不乐意了,“咱们比一比!”
薛瑾安点头,灵芝早在他们射箭的时候,就弄了几个靶子,见状赶紧摆起来。
崔醉展示了一下他的箭术,三箭齐射都中靶心,他得意地挑眉,“这三箭只是因为只有三个靶子,我五箭齐射也是可以的,殿下觉得如何?”
“一般。”薛瑾安说着也弯弓搭箭,姿势标准地瞄准靶心,不过他没有托大,暂且只搭了一支箭。
第一次力道有点轻,箭头刚刚好钉在靶子上,随后不稳地掉落在地,崔醉觉得他年纪小力量不足情有可原,刚准备提议让他可以近一点,薛瑾安却已经再次弯弓搭箭。
第二箭力道过重,直接射穿靶心,箭还带着靶子往前飞了两丈,原本就是临时扎的靶子直接废了。
崔醉看着薛瑾安搭上第三箭瞄准另一个靶子,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了。
咻!一箭牢牢中靶心。
咻!一箭劈开箭羽,重重击在靶子中心的箭簇上,深深嵌入靶心。
咻!一箭马不停蹄地再次劈开箭羽,将两个箭簇钉死,靶子裂开了。
崔醉:“……你真的是第一次射箭吗?你怎么做到的?”
薛瑾安歪头,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有手就会吗?”
射箭十五年的崔醉自闭了。
第57章
崔醉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没忍住再一次问薛瑾安:“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要跟我说有手就行啊,我有手我不行,肯定有什么诀窍。”
要说诀窍, 非要让薛瑾安总结的话也确实有, 用两个字解释就是:计算。
距离、重力、空气阻力、靶子硬度、箭头硬度、弓重等已知的信息在脑中一过, 复杂的各种计算一念之间完成得出最佳的运动轨迹和拉弦力度, 中间的误差最多调整两次就可以完全去除,若是需要,箭矢的初速度、加速度等一些其他数据也都可以算出来。
甚至从理论上来说,他掌握这套参数之后,无论是在什么角度以什么样的姿势,都是可以做到这种精准到骇人的命中率。
而这对于计算能力超强的代码生命来说, 是完全不需要去思考的本能。
不过面对崔醉的追问,薛瑾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而是学着他之前调笑的语气道, “我教你这些的话理应算你半个老师, 不若你叫一声来听听。”
崔醉给出了出乎薛瑾安意料之外的反应, 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转瞬就变成狂喜:“你说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可以反悔啊!”
说着他就“咚”的一声跪下了。
崔醉跪得十分利落,毫不迟疑, 完全不觉得自己跪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对他来说只要能学到本事,跪谁都可以,不然他如何学得这一番本事呢?
要知道,古往今来素来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因此很多技艺都是家传的, 武功亦是如此。崔醉当年作为花楼舞姬之子能学成一番武艺,靠得就是抓住任何一次机会的机灵,以及这没脸没皮顺杆往上爬的劲儿。
崔醉这猝不及防的一跪,响亮的动静把端着托盘过来添茶送水的寿全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崔醉没有管他,生怕薛瑾安后悔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盘子里的一盏茶塞到后者手里,气沉丹田喊了一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然后“咚咚咚”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薛瑾安话中明明说的是老师,崔醉却鸡贼的直接换成了师父。
老师和师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也都是指传道受业解惑的师长,但亲疏远近却天壤之别。
老师同夫子可以有很多个,从启蒙开始,凡是在传道受业解惑上沾了个边的便都能尊称一声老师,所谓的门生故旧也大抵如此;而师父沾了一个父字,是真正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师,是有朝一日人死了必须披麻戴孝捧灵位摔盆的,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叫的。
其实若只是为了薛瑾安这展露的一手射箭技术的话,崔醉也不至于这么直接磕头喊师父,这难度虽然高但真要练也不是练不出来,崔醉更看重的是薛瑾安轻描淡写的态度,这代表着他的能力远远不止如此。
更令人战栗的是薛瑾安的年龄,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的武道甚至都还没有到巅峰时期。
崔醉很难不为此心动。
以前他以为他是一心想要以文出仕,想在文之一道上走到黑的,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当有一个足够优秀的人出现在武道之上时,他绝对无法抛却这个机会。
他本质是慕强的。
崔醉顶着额头一片红痕抬起头,见薛瑾安默默无言地看着自己,连忙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深深,露出一个称得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师父,你喝茶。”
薛瑾安:“……”失算了,没想到人类可以这么能屈能伸。
薛瑾安到底喝了那一盏茶,认下了这个大十几岁的徒儿,就当是学到“厚颜无耻”技能的报酬,他也毫无保留地将数学计算式射箭的技巧教给了崔醉。
“等等,等等!”崔醉被糊了一脑袋陌生名词,什么“重力、加速度、风阻”的,虽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算,但他好歹是听明白了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因此他不免更加震撼了,一脸被刷新了世界观的空白表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说:“若真如你所说,那这世间任何存在都逃不脱这些东西,那只要掌握这些东西,岂不是——”
“理论上来说,这一套算法适用于所有领域。”薛瑾安肯定了他的猜想。
薛瑾安杀楚文琬就用上了这一套算法,非常精准地让她横死当场。
崔醉这下是真觉得这师拜得值得,光这一个技巧就足够回本了,他顿时喊师父喊得更欢快了,还殷勤地拿出笔墨纸砚要记笔记,“师父,你说的这些都要怎么算?我想学!”
薛瑾安机关枪一样张嘴突突出一连串公式,直接把崔醉给突突懵了,明明纸上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可当再重头看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一个都没记住。
“师父,我没有听懂,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崔醉端着一张乖巧可爱的脸再次问道。
薛瑾安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好歹是原著里叱咤西北的未来反王,这点数学都不会是不是太不对劲了?
而且这话让他有一种看到了语音智能助手的既视感。
小X老师被他的心声召唤了出来:我在。
小X老师弹出一条消息控诉:AI没有这么笨的,他这种不合格产品应该返厂维修。
薛瑾安觉得它说得很对,不过又想想校园小说里,不是在贵族学校上学的人类学生们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作业要做,尤其是到了高三阶段,主配角们都不谈恋爱了,一笔带过的内容不是做卷子就是做习题册,人类对其还有一个专属称呼,叫:题海战术。
薛瑾安觉得崔醉大概需要题海战术,直接提取了数据库里的所有相关题目,稍微变换了一下数字和公式,给他出了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在崔醉眼里,那就是薛瑾安提起毛笔,刷刷刷就直接写满了厚厚一沓纸的天书给他,这上面的字比科举专用台阁体都要方正死板,每一个字的字距都是完全相等的。
“你做题巩固一下,以后就会了。”薛瑾安鼓励他。
崔醉看着天书陷入了沉默:“……”别说巩固了,师父我第一题就不会做啊!
崔醉试图跟师父请教:“师父,这第一题是用哪个公式啊?我有点不记得了……”
薛瑾安有些沉重地看着他:“刚学的知识还能忘?”
“……好的,师父我想起来了。”崔醉非常识时务地假装自己真的记起来了,默默地拿过自己的课堂笔记对比起来,斟酌着思考到底该使用哪个公式。
薛瑾安看着他半天没下笔,终于从托盘中端出一杯茶不容分说地塞到了崔醉手里。
后者下意识地双手接过,眼神有些茫然,却还是道谢道,“谢谢师父。”
并不是很渴的他刚准备不辜负师父的心意喝下这杯茶,就听到他刚拜的小师父说:“以后在外面不要说是我的徒弟,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了。”
菩提老祖让孙悟空别在外面提自己的名字,是觉得他会惹出祸端;薛瑾安不让崔醉在外面提他的名字,是觉得这徒弟实在太菜,说出去有点丢代码生命的脸。
崔醉对上师父的眼神,莫名福至心灵,竟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喝茶的动作一顿。
崔醉试图撤回薛瑾安撤回的拜师茶:“师父,你示范一遍,这次我一定能听懂。”
“嗯。”薛瑾安拿过毛笔,刷刷刷将前三道题目给做了,“看题目得出以下已知条件,然后带入公式,这样就得出了答案,懂了吗?”
崔醉:“…………”我该懂吗?
在崔醉逐渐绝望,怀疑自己其实根本不适合从文的时候,崔鹏飞终于回来了。
“师父,祖父你们慢慢聊,我到边上去做题。”崔醉为防止自己在拜师的第一天就被逐出师门,麻溜地拿着厚厚一沓卷子溜走了。
听到他称呼的崔鹏飞一愣,看着崔醉逃也般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让他抓住机会找一条出仕的出路,拜入七皇子门下为其效力,这下好了,机会抓住了,也拜入七皇子门下了,只不过不是做幕僚,而是当徒儿。
崔鹏飞活了这么多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对万事万物都带着一种豁达,他倒是不在意崔醉一个及冠的成年人认一个毛头小子为师,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能叫崔醉心甘情愿拜师,七皇子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只是崔醉这一拜可给他们这些长辈坑惨了,尤其是他,原本他年龄比太皇太后大一轮有余,作为当初的三大辅政大臣里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一个,同太皇太后平辈相称,这下可好,几十年过去他都快入土了反倒平白矮了对方两头。
崔鹏飞也真是哭笑不得,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是为崔醉能抓住这个机会和七皇子搭上线而欣慰的。
他叫身后的人将从藏书楼搬来的书放到桌岸上。
玄十一眼观鼻鼻观心的搬着书,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离七皇子最近的一次,然而他却没有什么雀跃的心情,只觉得满脑袋疑问。
他这不过出去了个把时辰,怎么却像是走了一个日夜般,七皇子和崔醉怎么便成师徒关系了?这没头没尾又像是虚假的消息,他要如何传给皇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