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边的回信还有的时间等,然而赫连城却并没有就此放过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三十军棍的刑罚,谁劝都没有用,且迅速的将任务进度完成了一半。
之所以只是一半,还是因为二月份就是万寿节,各方使臣不日就要入京为天子贺寿,而祁州作为大启的门户,是戎狄、西域诸国乃至沙漠之后的沙俄大帝国通往京城的必经之地。
戎狄和西域诸国也就罢了,前者基本就是敌人,后者都是些附属小国,大启不必要对他们太客气,但是沙俄大帝国是北边霸主,是和大启平起平坐的国家,双方之间还有五十年和平条约,是真正的友邻盟国,他们的使臣入京的话,赫连城是一定要派人护送的,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跟着一起入京。
总之,在这种使臣要入关的紧要关头,赫连城必须得全力保障使臣和礼品的安全,这才让军棍分批次挨了。
赫连城会对自己这么狠,一个原因就是他和赫连庸的关系,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必须得承担起自己没有教好孩子的责任;二则是他在收到薛瑾安的警示之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加强对赫连庸的看管,尽管他到的及时阻止了赫连庸动手,但残害同袍的罪行不会因为结果是失败的就能得到谅解。
赫连城从事情发生之后就一直在反思,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顾念了同赫连庸的情谊,这才险些造成悲剧。
“难怪你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薛瑾安还以为这是从赫连庸那里沾的,却原来是挨军棍受了伤。
廷仗还有作假做戏的,军棍却不一样,尤其是西北军的军棍,都是碗口大的棍子实打实的打,几棍下去就直接皮开肉绽了,十五这个数听着没什么,真这么打下来,饶是赫连城也得缓一会儿。
“你是西北军最好统帅,你有权全权处理这件事。”薛瑾安相信赫连城不会徇私,能够处理好这件事。
赫连城却摇了摇头,“我到底是他的师父义父,拜过祖宗上了族谱的,按照律法规定,我应当主动避开参与案件的审理。”
薛瑾安“哦”了一声表示了解,法律上的亲属回避原则,自西汉时期就有了,发展到如今应用方面还挺广的,比如说三月份的会试,若是有家中子侄、徒弟参考,该官员就不能担任出题、判卷等重要职位。
今年的会试,学子们可以松一口气了,崔家有崔酌参加,崔鹏飞作为亲属必须回避,不然礼部那帮子人出题,必然会参考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十全公子试题了。
“我看得出来,你对赫连庸并没有什么恶感也没有什么好感,就是将他当一个陌生人,一直是他单方面敌视你,我相信你的能力。”
还有一点,赫连城没有说的是,无论是谁都不能激起赫连庸的情绪,他就抿紧了唇装聋作哑,根本撬不开嘴。
思来想去,赫连城最激烈的情绪,还是昨天见到薛瑾安的时候。
“拜托了。”赫连城镇重其事地道。
“好吧。”薛瑾安完全不明白赫连庸对自己哪来的那么多情绪,不过都已经被这么拜托了,他却看一眼也不费事儿。
事实证明,赫连城对他这便宜义子还是有点了解的。
赫连庸还是在那个偏僻的营帐里,不过今天的待遇就和昨天不一样了,他手脚都戴着镣铐,家具全部都撤了,地面铺的毯子也拿走了,只能坐在冰冷的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脸颊嘴唇都是白的。
他们进来的时候,常大夫也在,正蹲在赫连庸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要沉默配合讯问好好交代,他身后还有一个拿着纸笔的士兵,只是纸上到底是没有留下任何字迹,
不管来的什么人说的什么话,赫连庸都只兀自蜷缩在那里不发一言。
直到看到薛瑾安进来,他的眼神立刻就盯了上去,里面的负面情绪浓郁到薛瑾安都看明白了一部分,
“呵,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看我这么狼狈你是不是很得意很开心?”赫连庸用嘶哑干裂的声音,表情讥讽。
薛瑾安闻言歪了歪头,真心实意地疑惑道,“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得意开心?”
薛瑾安从来就没有将赫连庸当一回事儿过,他眼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这个人。
赫连庸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出离的愤怒了,他整个人激动异常,骤然暴起,他赤红着双眼,表情狰狞而扭曲,“都是你的错,都怪你,你毁了我的人生,你毁了我的一切,你该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张嘴吐出腌臜难听的词语,全是市井之中流传的脏话,根本就入不得耳。
“赫连庸!”赫连城原本打定主意回避,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出声打断,他脸色分外难看,语气严肃的警告道,“你不要再污言秽语不识好歹,你——”
赫连庸却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提声音尖锐的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真正属意的人就是他吧!”
“明明我才是你的徒弟,我才是你的义子,所有人都说我会传承你的衣钵,我会成为西北军的下一任统帅,是西北军的小将军……可是结果呢?你对我从来都不满意,只会夸他,夸他事事都做得比我好,说我不如他……”
“你们私底下说过多少次,如果选中的人是他就好了,不是吗?我全都听到了!你既然根本就不想要我,又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最后还要认我为义子……”
“还有庸这个名字,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多么可笑啊,一开始就觉得我一无是处,又到底为什么选中我?将我捧上高高的云层然后任由我摔下来粉身碎骨,你想看到的不就是这个吗?那我摔给你看好了?你现在满意了吗?”
赫连庸将发生在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批判了一遍,怪天怪地怪一切,最后还喊道,“无论我多努力,你们都看不见,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被你们逼的!”
他一通发泄完之后,营帐里只剩下他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赫连城沉默地看着他,眼眶也红了,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退开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了薛瑾安,表明自己遵从律法回避的姿态,让出了所有主动权。
反而是常大夫,他站了起来表情很冷的看着赫连庸,他心中翻涌的愤怒失望最后都只化作一句,“不是你大声你就有理,从来就没有人对不起你,如果不是赫连城,你早就死了。”
常大夫给赫连庸调养过身体,他是最懂赫连庸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如果不是被赫连城收为徒弟带在身边,他根本就活不过这个冬季。
“哐当”一声,常大夫将袖子藏着防身的匕首丢在地上,说起来,这还是上次他被赫连庸阴过之后开始养成的习惯。
常大夫语气冰冷,“既然你觉得我们都错了,那么你就清清白白的走吧。”
赫连庸看着泛着寒光的匕首,瑟缩了一下肩膀,不可置信地道,“你要我自裁?”
“我知道你不敢。”常大夫轻蔑一笑,“你若是真的捡起匕首把自己捅死了,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常大夫直到这一刻都还是带着几分仁慈的,他知道如果赫连庸现在就死了,反而是最痛快的,往后过得每一天都会比现在痛苦。
赫连庸敢死吗?甘心吗?当然是否定的。他也想要硬气一次,可是他伸出的手到底停在了半空之中,仓皇的收了回去。
常大夫的表情带上了果然如此的嘲讽,他嗤笑了一声再也懒得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薛瑾安缓步走上前,捡起了那把匕首,在手中把玩着,忽然手腕一转,握着匕首就直接朝着他心口捅去。
赫连庸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让抵在胸口的刀尖更近一步,他嘴唇哆嗦着,表情难掩惊惧,“龙傲天,你要杀我?!”
“是啊,不老实交代立刻就把你凌迟处死。”薛瑾安将匕首抛到另一只手里晃了晃,语气平静道,“想要体验一下肉被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感觉吗?”
“你放心,我的手很稳,在把你的肉全部都片下来之前,你绝对不会咽气的。”薛瑾安说着,还跟他露出了一个友好的标准微笑。
赫连庸却脸色煞白的打了个哆嗦。
*
之后的讯问很顺利,赫连庸其实在刚到赫连城身边的时候,就一直关注着龙傲天。
当初整个西北军都在传赫连城是在找西北军的下一任继承人培养,被选到他身边的赫连庸自然欣喜,也会关注和他一起的人,并将其视为竞争对手。
只是赫连庸身体不行,还是一个新兵蛋子,根本就跟不上赫连城亲兵营的训练,他那时候不知者无畏,觉得自己并不比龙傲天差什么。
之后就不必说了,他偷听到了赫连城和常大夫的谈话,才知道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就和龙傲天没得比。
赫连庸偷听过很多次,跟很多人打听龙傲天,没有得到什么切实的消息,又偷偷去翻了赫连城那本记录了新兵情况的册子……
“越是了解你,我便越惶恐,惶恐你会夺走我的一切,我的心态开始失衡,不知不觉间便开始仇视你。”赫连庸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
之后他平铺直叙交代了他的几次犯错——是的,他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只是犯错了,还把自己的心里想法都详细剖析出来,试图给自己的行为打上合理的标签。
这也让赫连城彻底失望,明白这个人是没救了。
最后薛瑾安给出的裁决是三月处斩。
正月走流程,赫连城要将此事重拿重放树立典型,那么就得一层层上报,等京城那边给结案报告盖戳,才能执行判决,等下发下来也就基本是二月了,而二月是皇帝的万寿节,不宜见血腥,薛瑾安虽然觉得没什么,但这是西北军的事情,多少还是得避讳一下。
三月倒是也正好,赫连庸体内的蛊虫该彻底成熟要破茧而出了,他会好好体验一番身体的痛苦和死期临近的惶恐,或许到了那时候,他才能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吧。
薛瑾安出了判决,赫连城确认无误之后,就没有再看赫连庸一眼离开了。
赫连城最后一次和赫连庸对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无功庸者,不敢居高位。这是你名字的由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功劳的人,不能使他处于高官厚禄之上。这是赫连城对他的谆谆教诲,也是对他的殷殷期盼。
只可惜,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赫连城没有再看他的表情,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吧。”
赫连城走出营帐,看到常大夫和薛瑾安一起站在不远处,也抬步走了过去。
他率先对薛瑾安道,“抱歉,是我没有教好他,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是他自己的问题。”
赫连城这是说赫连庸之前那一番怪天怪地的话,他往常的话是不会特意来说上这一句的,但毕竟已经出了一个心态失衡把自己作死的,他也担心龙傲天年纪小,把那些话往心里去。
龙傲天本来就是鬼了,鬼要是负面情绪太多,变成厉鬼就太糟糕了。
倒也不是怕龙傲天像赫连庸那样害人,说真的,这手段太低级了一些,赫连城至今都不是很愿意承认,他觉得要是龙傲天变成厉鬼同人类做对,一定是组建阴兵阴将来攻城略地统一阴阳两届,而不只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得失计较。
对于赫连城的话,薛瑾安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当然没有错。”
“就算没有我,卑劣者也还是卑劣者,是你看错了人,害了西北军。”原文里赫连城之死到底如何不可考,但赫连庸成为西北军新的统帅后,干得一塌糊涂是真的。
赫连城愧疚的低头认下这个错处。
常大夫不免有些唏嘘,随着赫连庸结局的落定,太多感慨涌上心头,他不禁问道,“你们说,到底是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他最初见到的赫连庸并不是这样,也不知究竟是他将本性隐藏的太好,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在后天环境之中磋磨了本心,变得面目全非了。
赫连城和常大夫是更愿意相信后者的,于是他们齐齐看向薛瑾安。
薛瑾安对人类的哲学问题不感兴趣,要他发表什么看法是不可能的,他索性当这是一篇策论题目,将脑子里小说作者在小说文字中字里行间表达出的相关观点截取出来,选了几个说出来,让他们自行评判。
因为只是表达观点,还是总结别人的话,不需要真的写成文章,他说出来的句子还是很通顺的。
赫连城和常大夫一开始还以为是他自己的想法,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这想法还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针砭时弊振聋发聩,一会儿又虎头蛇尾幼稚可笑。
终于他们反应了过来,薛瑾安这是在说别人的观点,心中惊叹龙傲天竟然还是个过目不忘的文坛鬼才,又很是哭笑不得。
常大夫比了个打止的手势,无奈地说道,“我是想听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薛瑾安顿了顿补充说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性本善良还是邪恶是儒家数千年的争议,说到底,人类本来就是复杂多面的,出生、经历、教育……都能对他们造成影响,小说只言片语写就的角色都尚且如此,更何况真实的人呢?
反正薛瑾安从来没理解过人类的那些情绪变化。
薛瑾安不理解,也不会强行去逼自己理解,他从来只看结果。
常大夫第一时间没能明白薛瑾安的意思,倒是赫连城,他心性颇为纯粹,很快转过弯来。
赫连城举了一个他能明白的例子:“一个伪君子做一辈子慈善,那些受到恩惠的人怎么能说他不是好人呢?同样的,一个大侠劫富济贫帮助了很多底层百姓,于那些无妄之灾的富商而言又怎么不是恶呢?”
“是我着相了。”常大夫恍然明悟过来,笑着调侃薛瑾安,“你很有道家风骨,改明儿我得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好叫你能早日功德圆满。”
常大夫以为他是鬼,这话也算是给他送上了最美好的祝愿了。
薛瑾安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准备离开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掏出一个竹筒,是以前在戚风院时福禄做的,那时候实在太穷,锅碗瓢盆都没有全乎,还得自己做。
福禄来昭阳宫心情忐忑,他听说主子是被禁足,心想日子怕是更难过,就把这些个破烂也打包带上了,没成想太皇太后身边的苏嬷嬷坐镇,昭阳宫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根本就不缺东西,日子过得比戚风院好多了,他们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昭阳宫日子好过了,这些竹筒自然也就没有了什么用武之地,薛瑾安就随便拿了一个来用了。
“赫连庸活不到蛊虫成熟破茧的时期就要死,那只蛊虫只差最后一点,必然不甘心,有74%的可能会提前破茧重新找一个宿体。”
薛瑾安将竹筒给了常大夫,“这里面抹了引诱剂,蛊虫要么暴乱,要么会爬到这里面。”
离魂蛊这东西还是挺稀奇的,以后说不准有用。
薛瑾安说的引诱剂,正是两次坑害三皇子的昆虫信息素,他拿过那根拐杖手指染上了那味道,他也知道具体的材料,便找了些效果相似的香料试着配了一配,配出个低级版本的。
“这个寄到京城九添一,我会叫人去拿的。”薛瑾安道。
至于薛瑾安为什么不让逮到蛊虫后直接送到他手里,也是因为他没办法用法力传递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