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背地里偷偷地哭，鬼魂就给他讲笑话，念各种沙雕新闻，小孩又哭又笑。

　　那个阳光不是很好的病房里，小孩住院的日子，鬼魂陪他度过。

　　几天之后，事情转去了另一个方向：小孩被人收养了。

　　新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他年纪挺大，一直没结婚，工作是给医院打扫卫生，拿出多年积蓄，表示一定会帮小孩治好病。

　　他话很少，沉默寡言，但对小孩真的很好。等小孩出院了，他带着小孩去买生活用品，买新的被子、枕头、拖鞋，买水杯，买台灯，买各种东西，还在家里很笨拙地给小孩布置了一个自己的房间。

　　鬼魂跟着小孩走，相当于新爸爸同时收养了小孩和鬼魂。

　　小孩就说，现在我有两个爸爸了。

　　鬼魂说，我觉得他好好哦，我也想他当我爸爸。所以他也是我们两个人的爸爸，我也还是你的爸爸，大家互为爸爸。

　　小孩说，哪有这种算法。

　　鬼魂表示，就是这样的啊，这样好正常，大家互为爸爸嘛简直太正常了，濯濯，就是这样的哦。

　　慢慢的，就要到小孩的七岁生日了。他从来没过过生日，好想要一个生日蛋糕。提前两周，他就每天去翻日历，眼巴巴地看着生日的日期越来越近。

　　可是他想，爸爸应该不知道那是自己的生日。他真的没做任何期待。可是他又……真的有在期待。

　　直到生日的那天，爸爸给他买了生日蛋糕。

　　他带着生日帽，对着生日蛋糕吹蜡烛许愿。这是他第一次过生日，他觉得好幸福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他许愿他爸爸身体健康。

　　两个爸爸。

　　一个是每天和他一起生活的爸爸，一个是透明的会飘的爸爸。

　　祝你们身体健康。

　　日子就这样往下走。

　　时间有时候过得飞快，有时候过得很慢。

　　鬼魂说不上来，鬼魂其实有点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他觉得好像有时候他想时间快一点，时间就快一点，他想慢一点，时间就慢一点。

　　他经历了小孩生命里的很多事。

　　比如小孩想攒钱，大夏天出去捡瓶子卖废品的时候，他陪着。

　　比如小孩被同学指着鼻子骂“你没爸没妈”，小孩骂回去了，但回头躲着哭的时候，他陪着。

　　比如小孩又睡不着，翻箱倒柜找出那张旧照片去看的时候，他陪着。

　　当然也有更多美好的瞬间。

　　小孩拿着奖状，开开心心地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回家时，鬼魂也在。

　　小孩第一次收到别人塞的情书，脸彻底红透的时候，鬼魂也在。

　　小孩和好朋友们一起开开心心去吃麦当劳的时候，鬼魂也在。

　　小孩每一年的生日，爸爸都给他准备蛋糕和礼物，带着生日帽吹蜡烛时，鬼魂也在。

　　那些眼泪与欢笑，他都在。

　　就这样，小孩慢慢长大。

　　小孩挺优秀的，性格乐观开朗，乐于助人，人缘超级好，所有人都喜欢他。他的爸爸真的竭尽所能给了他满满的爱，让他长成了最好的样子。

　　鬼魂每每看到他，就会觉得，哇我们濯濯真是最棒的小孩！

　　等到小孩18岁生日的那天，鬼魂想，自己好像已经尽到了养育小孩的责任哦——虽然是赛博养育，没做什么，但重在陪伴。

　　他和小孩说，你现在长大成人了，就不需要我了，我要走啦。

　　小孩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但还是说，希望他早点投胎，希望他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们拥抱，告别。

　　鬼魂好像找到了一条路，就往那里走。

　　可是鬼魂没有走到地府，他好像来到某个神秘空间里，没有时间的神秘空间，鬼魂变得混混沌沌的，直到——

　　直到他突然又被小孩召唤出来了。

　　小孩已经不能算是“小孩”了。那年他23岁，坐在医院的楼梯间里，整个人脸上尽是疲倦和绝望。

　　看到鬼魂，他就急切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说：“爸爸，我捡到了六万块钱，是你给我的吗？是你给我的吧？你听到了我的祈祷，然后你给我的，是吗？”

　　鬼魂说：“不是我。”

　　小孩就崩溃了。他抱着鬼魂嚎啕大哭，他说怎么办，爸爸生病了，我没有钱，我还差六万块，怎么办……他说我已经拼了命地工作了啊，可是还不够。为什么会这样。

　　鬼魂看着小孩崩溃，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抱着对方，只能抱着他。

　　小孩后来说，爸爸，这个钱我捡到了就是我的，我不想还回去，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鬼魂抱着他，叹息着说：“濯濯啊，你不是一定要逼自己做一个坏人。”

　　后来小孩把钱还回去了。

　　小孩看起来，比他更像一个鬼魂。

　　鬼魂抱着他，支撑着他。后来鬼魂说要不你试试发朋友圈求助吧，我的濯濯宝宝这么好，你帮助过很多人，别人也会想帮助你。

　　小孩试了下。没想到，他真的筹到了爸爸手术的钱。

　　只是……奇迹没有发生。

　　手术失败，爸爸继续住在了ICU里。

　　小孩拼命打工赚钱，最怕的就是接到医院的电话。

　　鬼魂陪着他。鬼魂除了陪着他，能做的不多。

　　小孩说，这样已经是很多了。小孩说爸爸我睡不着，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小孩如今已经变得和鬼魂一样高了。

　　鬼魂能穿墙，他去icu里面看过爸爸。老人气切，脸色很差，躺在冰冷冷的床上面，身上全是各种仪器，只是勉强维系心跳。

　　其实……其实挺痛苦的。

　　鬼魂就趴在病床前面，长久地看着老人。

　　后来，老人好像看到他了，鬼魂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老人说话。

　　他在说，孩子，孩子……让我走吧。

　　让我走。

　　鬼魂后来听不下去了，就去找小孩，他说，爸爸自己想走。

　　小孩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执拗。

　　他说不要。我知道是爸爸不想拖累我，他才这么说。我不要。我拼了这条命都不会放弃爸爸。我把我全身的血都卖了我也不会放弃爸爸。我永远都不会放弃爸爸。我，不，要。

　　鬼魂说，你到底是在跟谁赌气？你到底是想证明什么？因为你自己被抛弃过，所以你要证明你不是你亲生父母那样的人吗？？就是因为这个吗？

　　鬼魂拖着他的手，把他按在icu的玻璃窗上，让他往里面看。鬼魂说：“他气切了，他很痛苦，他现在只是勉强在用机器维持着一口气。他的器官已经在衰竭了，救不活了。你懂吗，救不活了。你现在只是为了感动你自己，只是为了你自己的执念而已。我听到他说了，他想走。你让他走吧。”

　　小孩又开始在掉眼泪。然而他伸手把眼泪抹去，固执地说：“我不听你说的。你在骗我，你和我爸都在骗我。你消失吧！你消失！你是我召唤来的，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你消失！”

　　他说得决绝。随着话音落下，鬼魂开始不由自主地散去。

　　鬼魂这是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是为了小孩才存在的。小孩需要他，他就存在，小孩不需要了，他就消失。

　　现在，小孩让他走，那他就该走了。

　　鬼魂回到了那个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环境里。他在慢慢变得虚弱，如果持续下去，他就要彻底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召唤到了小孩跟前。

　　是在小孩家里。小孩瘦了一些，看起来也平静很多，还对他笑。

　　小孩说：“对不起啊爸爸，我之前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不应该让你走。我刚刚好害怕你不出来，害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鬼魂说：“没关系。我才不会和你置气。你是我的孩子嘛，爸爸怎么会和孩子生气。濯濯，来，爸爸抱抱。”

　　小孩就和他抱了抱。

　　然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还有件事要和你道歉。对不起啊，我骗你了，我不是你儿子，我不叫濯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当初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是故意冒充你的小孩的，对不起。”

　　鬼魂说：“可是我就是觉得你是我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啊？很奇怪的，别人叫你名字的时候，我听到的声音会被模糊掉，听不清。”

　　小孩看着鬼魂，他说：“程乐言。我叫程乐言。”

　　鬼魂就……

　　他突然想了起来。

　　一切都想了起来。

　　他想起了程乐言是谁，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想起了他的爱人、他的孩子，想起了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程乐言是他自己啊。他就叫程乐言。

　　鬼魂恍然大悟：原来，他想要重新养育一遍的，是他自己。

第94章

　　一瞬间太多信息涌入, 鬼魂一时失语。

　　小孩就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到镜子面前：“我们长得一样的。”

　　镜子里显不出鬼魂的样子，鬼魂一直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但是鬼魂懂他的意思。是啊, 鬼魂就是程乐言，他们当然长得一样。

　　小孩说：“你一直‘濯濯’、‘濯濯’的，我当了十几年的替身。不过我很喜欢你啦，当替身也没关系。可是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有一天我就发现, 我怎么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我还在想，会不会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啊，当初医院抱错了，所以我们长得这么像。有一次我疯狂在家翻东西, 想找我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就是想看看我跟照片里的亲生父母长得像不像。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我就知道，应该不是什么抱错, 我们都不是‘像’, 完全就是一模一样才对。就像电视剧里，爸爸和儿子很敷衍地找了同一个演员那种，你知道吧，这什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灵异事件啊。”

　　小孩眼睛亮亮的：“所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对不对？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鬼魂就说：“嗯，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