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已经答应要见你了,解药呢?快拿来给我!”
他严厉呵斥,语气中难掩焦躁。
差不多是一年之前,国中走失的十六个幼儿竟不约而同地被大荒上的驮兽送还,顿然引发国民的轰动,一时间引为美谈。此事甚至惊动了长留王,在那些孩子恢复精神之后,长留王特地召见,向他们问询具体情况。
那些小儿的心智尚未齐全,又怎能将如此复杂的情况描述清楚?十多张嘴怯生生地说了半天,也不过说“许多黑色的长角大蛇”抓走的他们,其余一概不知,末了,却有个小孩笃定地回忆,是有一个“眉心生着红痣的仙人救了大家”。
听到这话,长留王当场并未说些什么,回去之后,倒在宫室里神色黯然,默默了许久。
巫天汉当时亦在现场,按捺不住心虚,他生怕自己的筹划会无意败露,于是命人在私底下招来说那个话的小孩儿,仔细地盘问了半天。
“是真的哩!我没骗人,”孩子吸溜着鼻涕,要哭不哭地说,“救我的就是仙人,长得可好看了,脸白得像雪一样,身上穿着柳叶子颜色的衣裳,上面有特漂亮的花样子。这儿,这儿……”
他用手比划着脖子和袖口的位置:“还围着云朵,肯定是仙人的,我没骗人!”
听他这样说,巫天汉多少放宽了心。
大荒何等凶险,何等杀机四伏?不要说一个毛还没长齐的神人,就是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出了国境线的庇护,都是去给那里的妖魔鬼怪送菜的。
巫曦小小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好吧,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那小子还是有点力气的,可那又如何?
就算白昼变成黑的,天空上下起火雨,一个身无长物,流落旷野的年幼神人,都不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穿着华衣美服,能够驱使驮兽的“仙人”。
应该只是巧合。
不,肯定是巧合。
他自觉可以高枕无忧,但就在前些日子,他的妻子,他仅有的两个孩子接连在家中病倒,浑身的皮肤像墨染般青紫,散发出腥苦的毒臭。任凭巫天汉用尽了解毒的奇珍异宝,名花仙草,再请来护国的修者护持,仍然无济于事,只能稍稍缓解一二。
甚至连药师国的医者都来了,但仅仅看了一眼,医者便摇头告辞,说这毒太猛,实在药石罔顾。
“毒龙之毒,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金曜宫的孔雀才能消受得了。”医者劝说道,“请尽早准备后事,还是不要让病人太难过吧。”
巫天汉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正当他万念俱灰,自觉无望时,一封神秘的书简被传进他的宫殿,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打开长留的大门,放我进来,给你解药。”
落款是一枚锋利的异形指印,巫天汉不是蠢人,他捏着书简,浑身战栗,知道写这封信的一定不是活人。
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他的妻儿就是他的命。
就这样,瞒着父亲,他擅自动用了王族的特权,将一头勉强化作人形的毒龙放进了长留。
“何必如此心急?”龙人咧嘴而笑,“这次前来,我带来的是王上的问候——我族的龙王向您问好呢,大殿下!”
巫天汉咽了咽嗓子,焦躁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不知道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的毒龙再次现世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毒龙王为什么要冲自己问好,他只想得到龙毒的解药,好去救自己命垂一线的妻儿。
“废话少说,”他咬紧牙关,绝望地向前伸手,“给我解药!”
“此次前来,在下身负使命,”龙人慢条斯理地道,完全把他的声音当成耳边风,“我们不妨来做一个交易,大殿下。如今长留境内,王储之位空置,您的父王迟迟不能决定传位于谁,您当真不着急吗?”
巫天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犹疑地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大殿下,请您想想,世上哪里有永远的敌人?”龙人笑道,“交易的双方大可以各取所需,您需要王位,我们也有迫切需要的东西,否则,我们不会如此大费周折,才和您搭上线。”
巫天汉怒目切齿,恨不得挥拳打在那张丑陋漆黑的脸上:“畜生,你还好意思说?!你岂敢断言我对王位有非分之想……”
“没有非分之想,怎么会残害幼弟,算计手足?”龙人笑嘻嘻地打断了他,“大殿下,您自以为谋算天衣无缝,可您的所作所为,多的是人知道呢。”
巫天汉面色惨白,他脸上的红潮快速褪下去,像被闪电当头劈中,一时间愣住了。
“你……你一介长虫,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我不光知道您谋害幼弟,我还知道,您的小弟弟没有死,”龙人轻声说,“他傍上了黑孔雀做靠山,业摩宫,您听说过那个地方吗?如今,他过得快活逍遥极了!”
“不,不可能!”巫天汉勃然色变,“不可能!你说的都是假话,我不信你!”
龙人道:“信不信随您,我只是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和我们合作,不光您的妻儿可以安然无恙,我们更能助您登上您朝思暮想的王位……当然啦,我们需要的回报,仅仅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
巫天汉大汗淋漓,他像着了魔一样,情不自禁地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
“……什么条件?”
“我们要殿下的幼弟,巫曦。我们要您以兄长的身份,将他召回长留。”
简直可笑至极,巫天汉难以置信地叫道:“我怎么可能让他回来?如你所说,他现在去了业摩宫,我连找都找不到他!”
龙人吐出漆黑的细舌,露出戏谑的笑容。
“怎么会?您只要放出消息就行了,一个父亲的葬礼——难道还不能拉回浪荡在外的小儿子吗?”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躲起来,一根根地数着自己掉落的翎羽,痛苦,想哭,但是不能哭,因为他是一个硬汉*一根羽毛,两根羽毛,三根,四根……天啊,五根……
巫曦:*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他躲藏的地方*锵锵!我是圣诞小人,来给伤心的大人送来好心情!*开始亲吻孔宴秋*
孔宴秋:*心情立刻变好,开始数圣诞小人给自己的吻*一个吻,两个吻,三个吻,四个,五个……不够,我要一千万个。
圣诞小人:*意识到自己将被永远困在这里,哭了*
第58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六)
同为男子,巫天汉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秉性。
正因为巫曦是他最爱女人的儿子,正因为他最爱的女人潇洒地抛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故国,他父亲才对巫曦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他恶待巫曦,希望如此一来,这样的事就能传进药师国,传到大巫祝的耳朵里,他妄想寄希望于母爱的引力,让那个女人为了巫曦重回到他身边;可是他又舍不得太过恶待巫曦,因为他不想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加上巫曦那个小畜生又实在太讨人喜欢——所以每次只是半吊子的责罚,譬如痛骂,譬如冷眼,譬如漠然以对的无视。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是看不到埋藏在深处的真相的,他们只知道,长留国的王上最厌憎他的小儿子,所以每每对其大加斥责,多番动怒。只有那些真正的聪明人,绝少部分的聪明人,方能领会这些浮于表面的怒火之下,含着多么九曲百折的心绪。
——它昭告着一个男人,为君、为父、为夫的全面溃败。
长留王不承认这种溃败。
因此他握着传位的玺杖,时常一坐到天明。巫天汉知道,他在犹豫,他已经逐渐步入年老的阶段,然而,对于王位的人选,他仍然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
自己继位的可能性固然是最大的,可是巫曦,他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似乎永远是阳光乐天派的异母弟弟,作为比他年长那么多的大兄,巫天汉居然在心中由衷地对他升起一种恐惧之情。
这个孩子不像人。
他更像是某种先天有灵的精怪,一类永远不会改变,不会污浊的自然现象。与他接触过一次的大臣,常年在宫廷中侍奉的,老成精明的官宦,还有六司局的司者,无论他们先前对巫曦抱着怎样的偏见和不屑,只要和他说一次话,待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惊讶地认同一个道理:
巫曦王子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将来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他有魔力……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而且这套道理颠扑不破,稳稳地撑起了他内在的核心。
巫曦成天笑啊,跑啊,闹啊,他到哪里去,就在哪里激起一阵欢声笑语的快乐旋风,除了那些苦大仇深的老学究,没人不喜欢这样的小孩。
更要命的是,他不光会玩,他严肃起来,时常能一眼看破纷争的本质。他说着天真无忌的童言,三言两语便能准确地点出事情的真相,好像他胸膛里装的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面镜子,一束透亮到诡异的光线,能明明白白地照出任何人心中的杂质与不堪。
巫天汉越是了解他,就越是感到害怕,那是人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害怕。很多个时日,巫天汉甚至会专门避开他,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审视。
……这样的孩子,不尽早扼杀,倘若等他成长起来,又将是多么可怕的光景!
恐惧化作慌乱,慌乱过后,便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又一次,在长留王斥责过巫曦,而他也闷闷不乐,准备去邻国散心的时候,巫天汉知道,他的机会到了。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实在人算不如天算,巫曦不仅没死,还傍上了更厉害的靠山!业摩宫黑孔雀凶名远扬,死在毒火中的神人妖兽不计其数,若是让巫曦回过味来,那自己岂不是……
一时间,巫天汉又怕又气,他的手臂颤抖着,连解药都忘了讨要。
“明白了,大殿下?”对面的龙人眯起眼睛,漆黑的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我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要早做打算啊。”
龙人像一道诡秘的影子,曲折地接近他:“如今王储之位尚未定下,不如就听我们的,和我们合作。龙毒的威力,你也瞧见了,对不对?您的父王老糊涂了,可您还风华正茂,大好的年华,为什么就这样白白空掷呢?”
巫天汉咬着牙齿,半晌,他冷笑一声:“你们这是教唆我弑君杀父……”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龙人诧异地道,“这难道不是一句至理名言吗?更何况,您残害手足,早就犯了大忌,要是巫曦带着那头黑孔雀回来,向他揭发您的罪行,您父王会怎么说?您又还能逃到哪去?到时候,您不妨想想您的全家吧!”
龙人嘶哑地笑着,恶意地压低了声音:“只怕您还不知道罢?那头黑孔雀天生有异,最是暴虐残忍不过,真要让他动手,他一定会把您绑在立柱上,让您眼睁睁看着您那些如花似玉的妻妾,年幼的孩儿,是怎么惨呼连天,被五蕴阴火活生生地烧死的!当然了,您身为罪魁祸首,是最跑不掉的……”
巫天汉满头是汗,在龙人纯黑色的眼瞳里,他竟有如身临其境,当真看见了那幅火炎炼狱般的场景!
他惊恐地步步后退,哑声道:“够了!够了!”
龙人定定地看着他。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他嘶声发问,再也不敢看龙人的眼睛。
龙人微微一笑:“我们想要报复那头黑孔雀,我们也想要您的最小的兄弟,巫曦。”
巫天汉狐疑地抬起头。
“巫曦……?你们到底要巫曦干什么?”
龙人的笑容更盛,他的语气变得更害羞、矜持,仅仅说了一句话。
“老龙王的第二子,如今尚未娶亲。”
巫天汉更加呆愣,几乎傻在了原地。
“你们……”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想岔了,“你们想让巫曦,嫁给毒龙王的二儿子?”
龙人缓缓点头。
“疯了吧……”巫天汉被荒谬地笑出了声,“你们可真能想,居然要长留的小王子嫁给……嫁给一头毒龙?!”
龙人的眼睛一动,表情立刻转为冰冷,它居高临下地道:“俱时龙王的血脉,难道还配不上神人小国的一个王子?大殿下,当心祸从口出啊。”
巫天汉畏惧地住了嘴,不知不觉间,他的怒火和盛气都在流逝,一个掌握不了主动权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身份尊贵的王子,都是不能在谈判中占据优势的。
“跟我们合作,解药给你,我们保你登上王位,更能铲除你的眼中钉,而你要做的,就是利用长留王的葬礼,把他叫回长留国,明白吗?”
“叫回长留国……再交给你们?”巫天汉迟疑道,“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龙人咧嘴而笑,“届时,您已经是新的长留王了,王上要如何处决一个无足轻重的兄弟,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它捏着锋利的两根指甲,将一颗龙胆样的东西丢给巫天汉。
“这就是一半的解药了,大殿下,等您想通,再来领另一半的吧!”
一如来时,龙人在笑声中重新化作流动的阴影,汇入宫墙的角落,消失不见。
巫天汉面色惨白,中衣湿透,他攥着那颗龙胆,全身一阵阵地打摆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