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穷人已经流泪了,浑浊的泪水从他赤红的眼睛里流出,淌过脏污的面庞。
他说自己知道,他明白这是无用功。
众人不由骇人,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都揪起来。
“因为我没钱啊,先生!大爷!我拿不出钱给孩子看病,找不了大夫,找不了医生,我只能寄希望于神婆身上。”
七尺男儿嚎啕大哭,掩面而泣。
大盛朝的普通人原以为他们已经麻木了,面前这样的景象不会让他们心生多少波澜,只因他们从前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看着电影里的那个苦难人,他们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日日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就生不出其他想法了。可是当他们看到那一幕时,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日日注视自己的苦难,难道就不会再疼了么?
心肠软的早已跟着泪洒当场,帕子沾湿了一条又一条。
这电影再不是他们从前所看过的附庸风雅戏曲,不是吹拉弹唱庆贺寿辰的喜庆之音,也不是勾栏瓦肆的靡靡之声,而是将美好都给活活撕开,把赤|裸裸的惨状摆在他们面前。
“传我的令,吩咐底下人再去给外头那些流民布棚施粥。”
“听闻北边儿遭灾,爹爹,不如捐些粮食衣物过去吧,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娘亲,外头那些乞丐们好可怜。呜……咱们一会儿给他们带点吃的吧。”
一句句请求,一声声许诺从各家宅邸传出,兴许这些力量微不足道,兴许他们的同情不值一提,可不过是一念之差,或终能救一人性命。
电影里头的剧情仍在继续。
陈逸之听了那个穷苦人的悲恸哭诉,心神大震,脑子里气血上涌,已然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怜悯。
他最终还是帮人把孩子带去了医院医治,并且留下了足够拿药的钱。
但是他清楚,他现在只能救下眼前这一个,却救不了所有人。可如今他忠爱的国家有千千万万人在这样受难,而这人不过只是这个时代可怜人的一个微小缩影罢了。
要改变这个国家实在太难,要挖掉浓疮,不伤筋动骨根本不可能。没有流血牺牲也改变不了。何为革|||命,便是改革已经做不到救国的,要用性命去填,去撼动大树了。
明知前方极有可能是死路,但在那位伟人喊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口号时,陈逸之毅然决然地加入其中。
皇帝看到这儿,差点就要掀翻金丝楠木御案上的折子了。
先前无论薛兰鹤怎么演,不管他代表的陈逸之在那远离家人朋友也好,去当劳什子教授、又去假惺惺地同情穷人也罢,他都嗤之以鼻,连掀个眼皮都懒得。
但是看到薛兰鹤做出此等姿态,又说出那些话来激发旁人的血志,却让他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话看似在激励那个世界的人斗争,可若是换到了他统治下的国家竟也丝毫不显得怪异。
原本没有想法的,恐怕也会被他撩拨出些惊世骇俗的想法来。要是那些泥腿子在濒临绝境时,忽地想起了薛兰鹤说的三言两语来,恐也会产生血性,继而生出大逆不道的恶念。
他已经无心处理奏折,愤恨中还掺杂着说不清的恐惧。
皇帝现在已经恍然大悟,他跟薛兰鹤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彼此绝不可能和解,都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可恨的是他只是一届凡人,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拦这场潜移默化的斗争。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兰鹤在加入革|||命之后,又因导火索,同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
皇帝全然代入了薛兰鹤的敌人,看着这场斗争而气得浑身颤抖,生怕那些人联合起来推翻他的皇位。
直到他见那边的官府并没有完全无能无作为,而是把闹事者都押入大牢后,才骤然松了口气。
他唇角挂着一抹讥笑,冷冰冰地看向天幕。
官府就是要这样血腥镇压才好,看这些自命不凡的人还敢不敢再放肆!
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震撼到了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大盛朝人。
这些游街示威被关入大牢的人不但没能被人避之不及,反而受到了不少人的敬重和爱戴。
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皆是为了谋求他们的生路!
若是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水滴入海,无任何波澜。可若是千千万万人的力量加起来,那便是排山倒海之势,连那个世界的官府都不得不屈服,迫于民情而将那些人无罪释放!
此事让大盛朝的人都看见了民众的力量,原来并非是他们倚靠着官府生存,而是官府凭借着他们的力量才能维持正轨。
[圣人言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得便是如此吧。]
[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人诚不欺我。]
[自古昏庸无能的君主轻视民众,奴役压迫他们,官逼民反,又怎能堪当大任!]
[有血性、明事理之人,定然不愿看到为国为民之人白白受苦受难。电影中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此话乃是真理。]
一句句话砸在元盛昭的心头,令他这个皇帝又惊又怒,心头霎时蹿起一把大火。
火在烧到了陈逸之为救自己战友时坦然赴死之际,才稍稍得到了疏解。
他以为这是在意旨同官府作恶没有好下场,对方抛弃了优渥的生活却死得如此可怜,是在警示众人。
可惜他错了。
电影的镜头急转,终究是陈逸之加入的革|||命党人获得了最终胜利,并且全国人民都在为此欢腾。
后来就是元宁他们所在的现代,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带领着和元宁这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学生们来到了陵墓之中。
那些烈士陵园里埋葬着一个个忠义的灵魂,他们永存不朽。
老师耐心地为他们讲解一个个烈士的故事,在说到陈逸之壮烈牺牲时,孩子们眼圈通红,潸然泪下。
陵墓上陈逸之的黑白照笑着,畅快地大笑,仿佛见到了后世的山河太平、国富民安,他追求的并没有错。
孩子们小嗓儿还在颤抖,哭腔一出:“谢谢您的付出,我们会永远铭记您。”
稚嫩的面庞浮现出坚毅的神情,齐刷刷地举手敬礼,仿佛在传承着陈逸之等人的意志。
这一刻,不论是哪个时空,不管是何身份地位,他们就像是被人突然重击,源自于灵魂的震颤根本无法抑制。
他们似乎明白了陈逸之这样做的意义。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元宁咬着嘴唇,已是哭得泣不成声,他下高铁的时候都是扑在舅舅怀中抽抽噎噎。
明知那是假的,可是投入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会在一瞬间抽离出来。电影的代入感实在是太强,他就好像真的目睹了别人的命运。
元宁抖着嗓儿问:“舅舅,真的有陈逸之这个人吗?”
薛兰鹤说:“历史上没有这个人,可是,有千千万万个和他相似经历的人。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们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幸福生活,离不开他们的抛头颅洒热血。”
这些人不为名不为利,皆是因看透了当初被压迫的黑暗现实,为国为民,值得尊敬。
他轻轻擦拭元宁的泪珠,柔声哄着:“好啦,岁奴别哭了。往后舅舅会带着你去祭拜他们,感谢他们做的一切。他们看到你们新时代的小孩活得这样幸福快乐,肯定会很欣慰的。你现在要是哭坏了眼睛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是简单几句宽慰,因着说话的语气太过温柔,惹来关臣探寻了好几眼。
薛兰鹤:“……”
一场电影结束,高铁就到站了。
然而大盛朝还有数不胜数的人尚未从中抽离出来,他们眼睛通红,甚至精神还有些恍惚,像是灵魂也随之被抽干了一般。
为何不过区区一场电影的后劲居然会如此之大?
短短一个小时,居然就经历了旁人的半生,这让他们怎能不震撼。
[我还是有些难以回神,仿佛自己也跟着经历了那场跌宕起伏的烽火岁月。]
[电影一物着实好看,还有别的可以看的影片吗?]
[噫,唯有陈逸之这样的人生才不枉在世上活这么一场。]
大盛朝人大都意犹未尽,还有人久久停留在方才的电影之中,比戏中人还要沉浸。
大家现在看薛兰鹤的眼神也不同了,以往是拿敬畏的目光看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现在是佩服赞叹居多。
还有些女子也不知怎的,竟用怜爱的眼光看待他,活像他是什么需要人心疼的小可怜似的。
[怨不得薛小将军竟有这么多的追捧之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因戏而喜爱上一个人,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靠此虚无缥缈的喜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脆弱得宛如浮萍,轻易就碎裂。]
[这戏到底是如何拍摄出来的呢,我瞧着就好像是经历了别人的人生一般,看不出来丁点虚假的痕迹。]
也无怪乎这些大盛朝人狐疑了,就算是在他们现代混淆戏与人的无知者也大有人在。
皇帝也没料到区区一部电影就能扭转薛兰鹤在旁人心目中的形象,不由大惊。
薛兰鹤在世人眼中愈好,衬得他这个皇帝就更加不堪,这让他心里如何舒坦。
然而不管他如何恼怒,事情都已成定局,无法再更改分毫。
天幕之上。
因为马上就要出高铁站,薛兰鹤戴上了自己的三件套,确认不会轻易被人认出来之后,才抱着元宁出去。
关臣就跟在他后面,分明是个堂堂正正的娱乐圈霸总,却甘心做上了“小助理”。
其实路人看了也惊疑不定,他的身姿和气度完全不像是会担任助理的人。看久了还会在心里腹诽,说不定这是一家人呢。
在站口处,助理已经等候已久了。
薛兰鹤迟疑了下,还是说:“关总,在这就分别了吧?”
虽然有种用完就丢的嫌疑,但外面到处都有狗仔蹲守,要是被人拍到了传出绯闻就麻烦了,何况面前这个人本就居心不良。
关臣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薛兰鹤尴尬地移开目光,搂着元宁故作淡然。
元宁瞅瞅两个大人,表情有些迷茫。
关臣见薛兰鹤面上有些疲惫,到底是不忍心,沉默了一下,才说:“好。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打电话。我……随时恭候。”
薛兰鹤面上泰然,甚至连耳尖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然而谁也不知晓,他的脖颈俨然红了一片。
元宁还挥挥小手,很有礼貌地对关臣说:“关叔叔再见。”
关臣一口答应:“好,下次见面叔叔给你带礼物。”
薛兰鹤:“……”这人顺杆爬未免也太快了。
……
元宁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四处环视。
这里不同于之前的高铁站,他们在二楼出站,还需要搭乘自动扶梯下去。
元宁很乖巧地说:“舅舅,我可以自己下来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