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未来他不可能只接触底层平民。
对于张角的这一次到来,陆离不认为自家亲爹会将自己再次托付给他。
曾经还剩下三千多天的倒计时,如今连一千天都不到。
事实上陆离猜的没有错,对方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带友人家的孩子出去长见识,而是为了……
陆离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他被支开了,如不该听这种话的孩子,如不被认同参与其中的外人。
被排斥在外的陆离看到了守在远处背对着他的又一位故人——曾经受命保护过他的石锤壮士。
忠贞的人就在那里,他只是简单站着,便仿佛已经镌刻好了不离不弃。
陆离看了一眼,没有上前打招呼。
书房的灯一夜未灭,躺在自己屋里的陆离也一夜未眠。
他们在商量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
陆离拿着历史给出的正确答案,可这答案并不附带着详细解析。
能够青史留名本已不易,留下的大多也不过是寥寥几笔,帝王或许会有《起居注》,但张角这样的存在,不会有谁记录他每一天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
就算有,现代也很少有人会专门去看。
一夜未眠的陆离第二天起的很早,可张角离开的更早。
他匆匆而来,匆匆离去,留下了一位陆离从未见过的、极度失态的陆乔。
他像是在笑又好似在哭,极度亢奋又夹杂着低落,像是完成了最了不得的成就,又好似摧毁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张谪仙般的脸在这样的失态下染上了几分魔性,让人不寒而栗。
陆离倒是不曾恐惧,他只是心中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他不想做那种联想,可对方现在的样子搭配上他跟张角之间的联系,实在很难让知晓情况的人不多想。
“父亲,你……”
你是否做了大汉的掘墓人呢?
陆离是汉族人,自己也穿越到了汉朝,在现代的时候,他透过历史看到这个伟大王朝的波澜壮阔会心中澎湃,可真的说让他当什么死忠汉臣,他是做不了的。
这是一个前后绵延了400年的王朝,却不是陆离的家,不是陆离见过的最好的存在。
出生于王朝末年的陆离,见到的是这个王朝最不堪的模样。
对于这个王朝的消亡,不说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就算陆离不知晓这个答案,只从他看到的一切来讲,他也不会认为这个王朝如今的情况是美好到不该灭亡的。
可知道它会灭亡,与自家人在其中推了一把绝对是不同的。
陆离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个穿越者啥都没干在静待时机,他土生土长的东汉亲爹却可能主动出手要让这个王朝狗带。
不是,为什么啊?
你要说你是活不下去的那些平民,是土地兼并的受害者,是这个王朝中有本事却没有机会施展的落魄寒门,你这样做陆离倒还能解。
可陆乔分明不是。
他是这个国家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是站在金字塔上层的世家子弟。
屁股决定脑袋,陆乔的身份与作为是完全不搭配的,不客气的说他分明是在砍自己的椅子腿。
陆离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就算陆乔刚刚见过张角,就算他此刻表现的如此失态,可事情也许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没等陆离的自欺欺人结束,就听到陆乔说:“就非要把你浅薄的心思写在脸上吗?”
被diss的陆离也不在意,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当耳旁风过了就是。
当亲爹的没有多么在乎自己的儿子,有时候甚至还带着种奇怪的嘲讽与戏谑,那么当儿子的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在乎亲爹。
不孝,他们陆家代代相传的,懂?
被人家说浅薄了,那陆离索性选择了答案直接问:“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乔不答反问:“我做什么了?”
陆离:“大人做了什么,大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就好像叔父做了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大人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
陆乔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好似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存在:“我儿今日倒是难得坦诚,我清楚,我儿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才对。”
他笑的让人琢磨不透:“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从不为人左右,从不受人摆布,绝不由人指使,更不为人器物!”
说急了,他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而这几句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委实惊人了些。
也就是易生早已找好人家嫁了出去,不然都得考虑要不要灭口了。
第15章 最爱的儿子
那日陆乔的话说完便是说完了,没有后续,不准备跟陆离详谈,不对陆离解释,也不让陆离对自己解释。
只是那日的咳嗽显然不止是源于情绪激动,分明就是他跟人家彻夜长谈染上了风寒。
陆乔是懂医的,虽然具体水平可能达不到华佗、张仲景那个层次,但在医者里面也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
而陆离在现代虽然不是大夫,来到古代倒是学了点医术,达到了一个能用中药治疗点小病小灾的水平。
可就在家里有两个大夫这样的条件下,陆乔由风寒引发的咳嗽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月,甚至开始出现咳血的症状。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一并而来的,是对方日益消瘦的身体,都说人跟人如果一直待在一起,是很难察觉到对方变化的。
可陆乔的消瘦是那样的肉眼可见,一个病症不由浮现在陆离的脑海中——肺痨。
都说古代医疗条件差,一场风寒就能带走一个人,陆离跟在张角身边四处传教的那一年见过许许多多的死人,可这种事情真切发生在自己身边人身上的时候,那种感觉绝对是不同的。
哪怕他们之间的感情说不上多么深厚,可这是将近20年的相处,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或许陆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心中有怎样的恐慌与伤感在滋生蔓延。
而这份情绪在目睹对方将药倒掉的那一刻,变为了愤怒。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陆离一直都知道陆乔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知晓他叛逆、知晓他疯,甚至知晓他癫狂,可他从未想过对方竟然可能不想活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觉得我会给你熬毒药吗,还是说你压根就不想活了!”陆离真的很生气,他见到了那么多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面对这样的找死行为本就会生气,而这样的行为发生在自己努力在救的亲人身上,怒气瞬间翻了好几倍。
直面陆离这般失态的愤怒,陆乔反而笑了,这份笑带起了咳意:“咳咳,我儿倒也不必如此生气,待我入土,你自鼓盆而歌也无妨。”
常人对死亡拥有的恐惧,在他身上看不到分毫。
愤怒的自己在这份玩笑的对比下,真像是活生生的小丑。
陆离多想硬气一点表示不在乎对方的死活,像对待自己死亡后压根没怎么想起过的前世家人一般冷漠。
可他好像做不到。
他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已经跟前世一般长,除去随张角外出的那一年,忽略只连线过几次的系统、短暂陪伴后嫁人的易生,一直在他身边的都是陆乔。
对方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固定在身边的陪伴,一种可能没有多少感情但就是不想割舍的存在。
肺痨是会传染的,可陆离此刻不想在乎这个。
他从来改变不了陆乔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活着不好吗?”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活的艰难的人都在努力活,怎么偏偏你这个轻易可以活下去的人却想要死呢。
你怎么总是做这样让人难以解的事情,总是与这个时代、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陆乔好似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活着有什么好呢?”
他难得温和又带有几分真心的注视着陆离,好像这一刻他终于看到了眼前这个即将弱冠的青年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哪个无关紧要的乐子。
“别好像我立刻就要死了一样,多丧气啊。”
他说了一个方子,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预防的:“既然觉得活着好,那你就好好活着。”
对方的一字一句陆离听得清楚、也记得清楚:“你能给我这个,索性也给我一个治疗你这个病的方子吧,万一我以后遇到得了这个病却想要活的人,好歹也能救上一救。”
这要求绝对是有些为难人了,这种病就算是放在一千八百年后,也不是绝对可以治好的。
陆乔看了一眼自己倒药的地方:“那个方子就可以。”
陆离转身就要去煎药,背后却传来了夹杂着咳嗽的声音:“再好的药,救得了病却救不了命,咳咳。”
陆离背对着对方:“怎么,这也是你从《易经》中学到的?”
他好像听到了对方的叹息,又或许那是他产生的某种幻觉。
陆乔说:“你若非要较真,就当我这是医者难自医,算人难算己。”
陆离才不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呢,他走了出去,也没给对方熬会被对方倒掉的药,而是非常专心的从药材中找到了对方说过的那个预防方子的药材。
陆乔不想活就不活吧,他可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东汉末年不愧是老天爷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时期,这太阳还好好挂着怎么就下起雨来了呢,这可真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药熬好放到适宜入口的温度,陆离喝了下去,他喝的仔细且认真,好似半点尝不到其中的苦味。
跟这个世道比起来,药如何算得上苦呢。
病来如山倒,在陆乔的不作为、乱作为下,对方正朝着死亡飞速前进。
陆离在接受了对方是真的不想活这一现实后,已知人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人也救不活一心求死的人,他没有做不会有任何用处的尝试。
他不喜欢那些打着“为你好”旗号做事的人,也没有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只是在对方对待死亡非常看得开的幽默心态下,也跟着幽默了一把:“陆氏一直宣传你孝到欲离难离,等你死后,他们可以转而宣传你孝死了。”
这笑话非常地狱,但陆乔真的有被逗笑:“靠他们能够成什么事,还是要靠我儿,你好好努力,为父也能靠着你的名气被人知晓,然后凭借孝死了的孝道青史留名。”
靠爹是不可能靠得上的,自然就只能靠儿子了。
在死之前,陆乔提前帮陆离办了弱冠礼。
没有来宾、没有祭祀,字是早就取好的,加冠的过程是只比量了比量的。
跟在现代哥哥姐姐都有成年礼,唯独自己就收到了几个微信祝贺生日快乐的红包比起来,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潦草一点。
往好处想,至少在陆乔这里,陆离可以自信满满的说一句:我是他最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