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虽然并非人之将死,但这么明明白白的输了一场,到底是真的清醒了些:“先生之美我者,私我也。”
反正袁术是非常清楚的,自己做不来勾践那等卧薪尝胆的事情,况且如今的他,哪里有什么资本去当勾践呢。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也不过如此了。
阎象不由沉默,但凡袁术之前有这份清醒,可能都不会有今天他们二人的相对无言。
距离陆离的《项羽论》问世已经过去好多年,但这篇文章可以蛐蛐的对象,还在一刻不停的增加着。
现在新的一位可蛐蛐选手,姓袁,名术,字公路。
不管是清醒还是混沌,他们迅速收拾好应有的东西,就带着为数不多的兵力出发了。
阎象清楚袁术心里不痛快,可是直到他们在下邳被拦住,想要退回寿春,却发现寿春这个被袁术称帝时选为都城的地方,此刻已经插上了写有“曹”字的大旗。
袁术一口血喷了出来,阎象才真正对袁术心里不痛快的程度有了一个具体的认知。
当时阎象就在对方身侧,眼看着袁术吐完血要往后倒,他急忙上前第一个扶住对方,又有其他几人过来帮忙,这才将袁术扶着慢慢坐下。
情急之下,他也不再叫明公了,脱口而出的是最开始见到对方的称呼:“将军!”
当初袁术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的,是意气风发、还是骄傲炽热,又或者可能是对方最开始有过的礼贤下士……
阎象记不清楚了,曾经令人心动的特征,被骄奢淫逸挤占了空间,满怀的希望,也早就变成了认命。
可哪怕如此,他从未期待过袁术的死亡。
哪怕向着厌恶的人低头,哪怕舍去那身骄傲……可这样的袁术还是袁术吗?
他只是吐了一口血,阎象却好似已经看到了他的死亡。
阎象:“将军,明公。”
阎象与他人一起合力将袁术抬入车架内,并且立刻吩咐远离这里。
本就涣散的军心,在与袁术一同看到城楼上插着的“曹”旗后,更是散的不行。
要知道城里不仅有袁术的家眷,也有不少兵卒的家眷。
袁术原定的计划是,只要自己成功跟袁绍那边汇合了,不说成功翻盘,从曹操手里将家眷要回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如今呢,他走不了,也回不去。
而对于一些兵卒来说,寿春的换主,又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四面楚歌”呢。
阎象看得出这里面的问题,也清楚自己的无力回天,或许早在寿春的百姓中找不到什么喜欢袁术的存在时,这一天就已经是早的事情了。
他阻止不了军心的溃散,阻止不了兵卒的逸散,就如同当初阻止不了袁术称帝,此刻阻止不了袁术的死亡。
袁术一觉醒来,已是天黑。
一直守在对方身边的阎象听到动静,立刻点燃了灯具,微弱的光亮比起曾经的欢饮达旦与金碧辉煌,简直不知道要差到哪里去。
袁术看着那抹微弱的光亮,目光专注的好似曾经拿着传国玉玺端详时。
阎象倒好了水端到对方身边:“明公且饮些水吧。”
袁术侧头看向对方,许是天太黑了,他总觉得眼前之人看不真切:“先生。”
他不再看对方,只是抬头看着车架的上方:“天命缘何不眷!”
只是到底是天命不眷,还是他袁术能力不济、自寻死路,袁术还是很清楚的。
阎象:“天无绝人之路。”
之前活蹦乱跳的时候,袁术不想死,现在一口血吐出来,却又好似将袁术的求生欲也一并吐出来了一般。
袁术道:“先生可知我,若让我郁郁而活,何若一死。”
他此刻面对生死的态度,到是跟当初面对陆离的态度未免重合了。
因为不确定招揽了能不能成功,心里清楚失败的可能性更大,索性便不去招揽了,还能保持一个不索求的姿态去嘲笑袁绍。
此刻不确定不能不能活,心里清楚死亡的可能性更大,索性便不去狼狈挣扎了,总不能叫袁绍看更多的笑话。
身体的无限虚弱,换来的却是感官的敏锐加倍。
外面的动静,与他所拥有的人马是不匹配的,他似乎能够感知到休息时呼吸数量的减少。
他也是军伍中闯荡过的,非常清楚自己如今的情况会遭遇什么。
只是逃兵还是好的,干脆反水拿着你去换取新主家的功劳的,那也是大有人在。
他拒绝了阎象的搀扶,自己努力坐起来:“我欲向先生托付后事,不知先生可愿应允?”
阎象拱手道:“象微末之人,全赖明公方有今日,今命一条,愿为驱使。”
袁术扶住对方的手:“先生不负我。”
将对方扶起来之后,他从车架的暗格中拿出了包裹的四四方方的包袱。
第146章 物归原主
虽然包裹的严实,但阎象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将袁术推入深渊的传国玉玺。
其实阎象清楚一切的根本是袁术自己的心意,传国玉玺不过是个引子而已,但人都是偏心的,此刻他不想指责袁术什么,那满腔的怨憎自然全都推给了全无意识的死物,以及将死物给予袁术的孙策。
曾经被对方宝贝的不得了的玉玺,此刻被袁术从暗格中拿出来后,颇为随意的放置在了一旁,那态度都让阎象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袁术对可能装着传国玉玺的包裹态度随意,倒是一个从怀中拿出来的不知道装着什么的锦囊,被其小心翼翼的摆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阎象对这个也是有所猜测的,当年讨董联盟的时候,他是跟着袁术一起去的,自然也见证了陆侍中前来替孙坚要粮草的名场面。
那时眼看着名满天下的陆侍中,为了能够让孙坚顺利出兵,那作态对比他之前在先帝那里的待遇,真的可谓是弯得下腰、低得下头、舍得下东西,当时只是作为旁观者,阎象都觉得这段世人皆知的君臣情谊当真是可惜。
可若是再结合现在,倒是让人只想叹人心易变了。
袁术道:“先生想必也听说过陆侍中与先帝之事,当年洛阳无人不羡。”
阎象接道:“何止是洛阳,天下皆有艳羡者。”
袁术将锦囊放入阎象手中:“此为昔日陆侍中放于我这的玉佩,先生或可以此去换个人情。”
“术家眷如何难以预测,我知先生有大才,只叹昔日傲慢过矣,未能用之,以至今日。如今只盼先生保全自身,若有余力,帮术照拂家小,如此足矣。”
阎象并非是他最为信任的下属,但他信任的下属有的死了,有的叛了,最后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反倒是对方。
是患难见真情吗,或许是吧。
又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袁术这辈子难得这样为别人着想,而这份难得的善意显然也被对方接收到了。
袁术这番话看起来好像带着几分安排后事,甚至隐隐有几分道德绑架之意。
可实际上,阎象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他看出来自己在他死后可能会有的选择,以维护自己家眷为由,给自己一个顺的能够改投他人的台阶,解放自己的道德压力与束缚。
阎象听出来了,但他是个认死的人,不然也不可能现在还跟着袁术不肯离开:“忠臣岂有事二主之。”
有些在他人看来是束缚的东西,在本人心中却是原则。
托付家眷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可以被接受的台阶,可阎象不愿意走这个台阶。
死也就死了,非要为了对方的家眷还得继续活着干活,他只是选择了明公,不是签了袁术家的长工卖身契。
老板选错了跟着一起付出代价也就算了,算自己当初眼瞎,大不了搭上一条性命,但将自己的原则都赔进去那就大可不必了。
阎象是个认死的人没错,但他并不是一个愚忠到没脾气的人。
有一说一,他们两人的羁绊没有高到那个地步。他对袁术有着被对方打动的感情,有为自己选择负责的责任感,但没有对家眷的爱屋及乌。
阎象的拒绝态度表达的非常明确,袁术没有强求,他知道自己此刻也强求不了。
既然自己安排的道路对方不愿意走,袁术索性便更进一步的给予了对方更多的自主权:“既如此,此二物便交由先生,但凭先生如何处置吧。”
说完,袁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摊鲜血落于手帕之上,似乎书写好了命不久矣的结局。
袁术对如今军中的粮草情况还是清楚的,现在外面还只是出现逃兵,而非大规模叛乱,一方面是粮草将尽未尽,一方面是几方互相制衡还没有达成一致,还有一方面就是摄于袁绍的存在了。
袁术之前想活,现在却恨不得能够速死,死在一切最狼狈的情况到来之前,可哪怕有着这样的想法,他却又做不出推进的作为。
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般纠结的心态,倒是助推了他的心之所向,当阎象听到对方想要蜜饮,还以为对方是故态萌发,却不想这就是他能够听到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阎象:“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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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
虽然占领了寿春,但是对于袁术的家眷,曹操倒是没有立刻赶尽杀绝。
尽管按照袁术做的事情,全杀了都没人能帮他们喊冤枉,但到底要考虑一下袁术旧部以及袁绍的想法不是。
袁术一行人去往青州被拦截,不得不原路返回的情报,曹操早已得知,不动作不过是得知了那边的具体情况后,起了直接耗死对方的一动不如一静想法而已。
事实证明了这一策略的正确性,当阎象带着一群人与袁术的棺柩前来拜见曹操时,除了传国玉玺外,也一并带来了曹操占据寿春后不曾发现的人口、土地相关图册。
都不用看别的,只凭借这一点,哪怕不能立刻判断阎象是大才,却也足够让人意识到他是个聪明人了。
可惜这个聪明人并不准备另投他人,对方只是将传国玉玺奉上,求能够让袁术入土为安,从轻处置其家眷。
至于那块玉佩,也不曾被他拿去陆离面前换人情,而是直接在曹操面前拿了出来:“此为先帝昔日赠陆侍中之玉,暂寄我主之处,如今劳烦司空帮忙物归原主。”
当初都是参与过讨董联盟的人,对于那枚被陆离交换出去的玉佩,或多或少都有知晓。
阎象说的坦荡,似乎别无所求,实际上是带着些许挑拨意味在里面的。
毕竟旧人的东西送到新人的面前,任谁看恐怕都不会认为这份赠送有多么善意吧。
至于会不会被挑拨到,那就要看曹操自己如何想的了。
一旁的荀攸看着这一幕,眼帘微垂。
曹操收下玉佩:“不知先生将欲何往?”
阎象:“若司空愿饶性命,山野当多一闲人而已。”
至于若是不愿意饶恕,自然就一死而已。
若没有那些图册,阎象或许直接就是一死,但看在那份图册的份上,看着对方眼中对于一切的看淡,曹操道:“先生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