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他,爸爸更喜欢弟弟。同样是做梦,弟弟的梦就比他高级。同样是买乐高,弟弟就是有探索欲望,他就是爱玩。同样是摆弄小动物,弟弟养蝌蚪就是研究青蛙生长过程,他养蜗牛就是荼毒家里的花草。妈妈……妈妈虽然爱他,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学好功课,跟弟弟一样。
这些事,他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不到地方说。在学校,他不能跟同学说他妒忌弟弟,显得他不酷。在家里,爸爸就不说了,妈妈呢,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但是这个千里之外的人,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他不用担心,对方会告诉他认识的人,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会受到影响。
这么一想,有个笔友还挺好的。
他开始期盼回信了。
在下一本捐赠月刊到来之际,他收到了那个简单的信封。
回信结构还是跟从前一样,先是叙述了一下近况。看来,对方在速算比赛里二连冠了,而且考试还考了110分——10分是附加题。
居然有人能做到附加题?!
他撇了撇嘴,往下看。
——我想,如果你看不下去书,我有个办法。
他来了兴致。这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市里的图书馆很大,应该有影视方面的书,我可以去借两本回来,看完之后,再讲给你听。
让一个比他小的孩子,看他也看不懂的书,回来教他,简直丢人。但他觉得这方法很好。
最后,对方又写道:觉得爸爸更喜欢弟弟,你一定很难过。但是,我想,他只是还没发现你的优点。你给了我很多书,还给我写了很长的回信。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没有收到第二次回信,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看着看着咧开了嘴,龇出一口白牙。
“仲文越!”老师用教鞭敲敲黑板,“翻译一下课文里这句话!”
他猛地站起来,像被一棒槌敲蒙了。high……high是啥意思来着?
他开始时不时跑办公室,问班主任有没有感谢信。
班主任无语地望着他:“仲文越,你好歹拿两个问题问问呢?”
于是,他夹着教科书去办公室。
老师耐心地解答了他上个学期就该理解的问题,然后把回信给他。
他回教室的轻快脚步,好像下一节是体育课。
他小心把信封拆开,读起信来。他居然把宝贵的课间花在这上面,谁看了不说一声奇迹呢?
开篇又是奖状陈列。对方因为重感冒,一个星期没去学校,所以没及时给他回信。对方以为这会影响到期末考试成绩,没想到,唉,还是第一。感情缺课根本就不会有影响,白担心了。
他翻了个白眼。确实,他身体健壮,一天病假没请过,考试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接下来,重点来了。生病期间,对方研读了借回来的几本书,觉得每一章的重点就集中在几个专业名词上面,所以,对方决定,每次给他讲几个词,这样字数不多,他能记住,也不会看到睡着。
就像词典一样。
他不喜欢词典,查起来麻烦得要死。不过,如果这些词是跟演戏有关的,那他愿意读。
“情绪记忆,”他一字一句读出声来,“每一件事都会引起相应的情绪,事情也许会忘,但这种情绪会保存在记忆里。在演一个场景的时候,可以回想相似的经历,这时候,相应的情绪、情感就会出现……”
“仲文越!”后桌拍了他一下,“踢球去啊!”
他抖了抖肩膀:“别烦,我学习呢。”
“啥玩意儿?”
他长叹了一口气:“演戏好难啊。”
后桌望着他,心想哪里难了,这人演好学生这种反差角色,也是手到擒来。
当天放学,他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千挑万选,买了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还特地新挑了两支笔。
朋友说“差生文具多”,被他剜了一眼。
回到家,他把信铺在书桌上,一笔一划,把新词抄在了便签本上,然后,在封面写下:影视及文艺剧作词典。
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对方起的,因为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叫《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
写完,他举起来,放在台灯下欣赏,觉得自己十分认真,十分有文化。
通信就这样持续了下去。每次流程都差不多,他会聊聊日常,抱怨自己受到的委屈——主要是父亲对弟弟的偏爱。而对方会安慰他,然后叙述自己最近的小成就,再说些剧作相关的知识。
便签本一页页翻过,渐渐地,他积攒了许多词汇。
直到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事件发生后,通信戛然而止。
他从林城搬走,换了新学校,新环境,新名字,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唯一带走的童年遗迹,就是那本词典。
还差一页,他就要写满了。
他的脑子实在不灵光,直到很多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那本词典意味着什么。
在那样一个交通还不便捷的年代,一个没有钱买书的乡镇小学的学生,是怎样辗转去市中心的图书馆,是怎样学会如何找书、借书,又怎样踏过漫长的车程还回去。
而那本写给大人看的《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对一个孩子是怎样艰深难懂。需要坐在台灯下,翻阅多少次词典,去查那些读音都未必认得全的词汇,一个一个弄明白,再去讲给他听。
在他浑浑噩噩度过的童年里,有一个孩子,把他随手写下的几句“梦想”看得那样珍贵,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只因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他找到了当年的捐赠机构,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和监护人信息。
不过,他毕竟很忙,茫茫人海,也无处去找。
直到有一天,电影来林城取景,他想起久疏问候的小姨,决定去学校探望一下。
姊妹感情虽然好,但毕竟各有工作、家庭,不常见面。他这个隔辈的就更少接触了,进了校园,不知道办公室怎么走。
虽然最终找到了,问路的人却让他愤愤不平。
“刚才那人谁啊,”他一腔怨恨地问小姨,“你新招的学生?”
“是新来的老师,”付燕平百忙之中赏了他一眼,“别在我文件柜上凹造型。”
“老师?他几岁?”
她站起身,把他驱赶开,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著:“你说孟初?应该比你小。”
她快速翻着书,想找到查阅的内容,没注意到他的愕然。
“他是哪里人?”
“嗯?”付燕平反应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江宁……”
“你看得到他的档案吗?”
“什么?”
“人事档案,你能查到吗?”
“你要干嘛?”
付关山的声音反常地严肃,付燕平有些吓到了。最终,她还是打电话给人事,问了些信息。
她转告付关山,对方全程低着头,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付燕平说请进,孟初走进来。
好像项目又出了点问题,有厂商把零件的功率标错了,现在成品达不到公路管理局的要求。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付燕平问孟初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管是因为什么,自家外甥对这位新老师特别注意,那不妨多创造一些机会。
孟初局促不安,又怕和生人一起吃饭,又怕拒绝大老板的邀请,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过,整顿饭,孟初只回答了付燕平几个问题,其他时间,他都顾着吃饭,跟付关山毫无眼神交流。
而付关山似乎全程关注着他,越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
付燕平对此幸灾乐祸。
吃完饭,孟初跟他们道别,付燕平说要带付关山在学校里走走。
“碰壁了吧,”付燕平走在新铺的塑胶跑道上,感慨道,“也是有人受得了你那‘锐不可当’的魅力的。”
付关山沉默了很久,付燕平想再调侃两句,他忽然说:“他为什么不开心?”
付燕平有些奇怪:“啊?”
“他这样的高材生,又找到了这么体面的工作,”付关山说,“可是,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付燕平茫然起来。
“他从小成绩就那么好,每次都是第一,年年都拿奖状,他的人生应该很顺利啊。”
“人家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付关山半边脸埋在黑暗中,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眼神仍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信里的他,一直过得很好啊。”
第30章 昙花
孟初坐在病房外,望着手机屏幕里,付兰英发给他的照片。
便签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但封面平整、光滑,主人显然是细心保存的。
他伸出手,轻轻点在封面的字迹上。一笔一划都凹进去了,写得很用力,很认真,但最终成果还是潦草得可笑。
一滴泪落下来,打在手指旁边。屏幕上的字迹模糊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付关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了。
不是因为公司炒作,因为长辈催促,也不是因为荒唐的“一见钟情”。
付关山是在偿还他。
偿还他几年的倾听,偿还他付出的心血。
他曾经安慰过对方,所以对方来到他身边安慰他。他曾经为对方编过一本词典,所以对方也为他编写了一本。
他缺乏爱和鼓励,所以对方给他爱和鼓励,像影视剧里一样浪漫和夸张。
就像他一直说的,付关山是个好人。
因为是好人,所以发现他不快乐,就来到他身边,像拯救那些濒死的古树、那些辍学的孩子一样,来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