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寄宁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这场景很荒诞。“我真是不懂,现在你让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他说,“我推给你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杯水,你都要送到实验室化验了,才敢喝下去。”
仲文楚望着面前微苦的液体。
对面的人不明白,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不明白,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是你先走到我身边的。”仲文楚说。
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是个无聊的晚宴,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董事,琥珀色的酒液,虚伪的笑容,一切都如同每个慈善晚宴一样乏善可陈。
他的助理走到他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句“又是那个人”,然后把名片递给他。
他潦草地看了一眼,扔回助理手上。想拉拢他的私募公司太多,敢找上门的至少也是MD,一个入行三五年的Associate居然好意思递名片,被他的助理拒之门外,还三番五次跑过来,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他望了助理一眼,很不满意对方用这种事来烦他。
助理立刻解释:“上回谢总的儿子跟我提过他,他手里的项目收益还不错,是挺有能力的……”
仲文楚不为所动:“你见过他吗?”
“嗯?见过。”
“长得很好看吧。”
“是。”
他望了眼名片,金融圈里,睡客户拉项目不稀奇,不过,睡完了没让人家扔掉,还愿意找关系替他美言两句,还算有两把刷子。
不过,也跟他无关。
晚宴结束,他走到酒店门口,一边低头看消息,一边等着服务生把车替他开上来。
天上下起小雨,车灯一打,雨滴在昏黄的光里,像海浪一样翻滚着。忽然,一只沾着水珠的手伸到他面前。“先生,您的车钥匙。”
他抬起头,那人的面庞一点点映入眼帘,圆中带尖的下巴,精巧的鼻子,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没有接过钥匙:“你不是服务员吧。”
对方没穿员工制服,说明并没有想隐瞒。
“想见您一面太难,只能耍点小心思,”那人说,“我是孟寄宁,您大概已经把我的名片扔了吧。”
他没有回答,这就是功成名就的优势,他无需搭理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个人的出现,这个人的整个存在,只是证明了他之前的推断。
孟寄宁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在他移开目光时,忽然笑了一声。“我不是睡到那个项目的。”
仲文楚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
“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他说,“我就能证明这一点。”
有那么几秒,仲文楚只是淡然地望着他,然后,他拿走他手上的钥匙,走向自己的车:“明天下午三点,你到科信十楼的会议室找我。”
他果真只跟他喝了一杯咖啡,还是公司茶水间的咖啡。
在那短短几分钟,仲文楚确认,对面这人并不只有漂亮的脸。
他愿意再听他详细谈谈,于是他们又吃了一次晚餐。在烛光和音乐里,孟寄宁告诉他,他曾经在大学的暑假,去某个名字很难读的非洲国家做志愿者。
“他们的语言很美,”孟寄宁说,“虽然我只学会了几个单词。”
他指着仲文楚的手,说:“Dairu。”
然后,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Rukuxi。”
然后,他放下手,望着对面人的眼睛:“Dairu Rukuxi。”
余光里,烛火跳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仲文楚问。
“哦,”他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于是,晚餐变成了电影、郊外踏青、别墅的夜晚。孟寄宁还是没告诉他那句话的意思,总是说“下一次”,可他并不介意。孟寄宁身上有种鲜活、热烈的东西,他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对所爱的事物投入全部,飞蛾扑火一样壮丽。
在仲文楚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他了。
然后……然后一切就毁了。
他们只能坐在人流如潮的店里,靠旁人的目光和摄像头,来约束自己不把对方撕成碎片。
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眼神。他知道他在回忆往事,只有那时,他的神情是不一样的。
忽然,孟寄宁有一个可笑的念头。“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爱过你?”他说,“两个人走到绝路的时候,不是都会问这么一句吗?”
他是想再刺伤他的,可是仲文楚没有问。
他只是说:“我知道你有过。”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也不会这样执着。
他终于碰到了爱他的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可他却搞砸了。
他不能忍受这个结果,即便他们的过去已经碎裂,他也要把那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即便它会在后半生每天给他刀割般的疼痛,他也要握住它。
“回到我身边吧。”他说。
“你应该猜到,我已经知道十八年前的事了,”孟寄宁说,“我怎么能跟一个杀死我家人的人在一起?”
仲文楚沉默片刻,说:“我在开曼群岛有些产业,我们可以搬到那里,远离现在的一切,也远离过去的一切。”
孟寄宁审视着他:“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把所有人都毁掉,”他说,“事实上,就算我不动手,你哥哥他们也会主动来找我。你不会觉得我会束手待毙吧?你答应我,我们一起出国,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留在国内,我保证,我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你这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吗?”
“是,”他说,“我希望它不会变成事实。”
他以为孟寄宁会把咖啡泼到他脸上,可对方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冷静。
“给我两天时间,”孟寄宁说,“我要处理一下身边的事。两天之后,我还在这里等你。”
仲文楚盯着他。“好,”他说,“但两天之后如果没有结果,我会做一些让大家都后悔的事。”
孟寄宁没有理会他的威胁,拿起放在他面前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他走出了咖啡厅,回到哥哥的公寓。进门时,他看到另外两人正对坐在桌旁,研究着什么,见他回来,孟初抬起头,问他去哪了。
“喝了一杯咖啡,”他说,“你们可以查查他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或者账户,里面或许有问题。”
第54章 藤叶
送齐正国去疗养院的日期敲定下来后,齐椋一直忙着收拾东西。
虽然身无长物,但琐碎的事叠起来也让人头疼。
房子要退,屋里的私人物品要收拾干净。去疗养院之后,齐椋也会动身去C大所在的城市,肯定不能天天探望,所以衣物和生活用品要准备齐全。
齐正国看着儿子在床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把头仰高了一点,努力望向窗外:“马上要春天了吧?”
齐椋“嗯”了一声:“过来的时候,看到玉兰开了。”
“哦,”齐正国往窗外看了眼,“湖边那几株玉兰吗?我记得全开的时候可好看了。”
长久的静默后,齐椋说:“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话?”
齐椋转过身,背对着父亲:“这个春天……我不能推着你去看花了。”
齐正国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俩要道歉的话,那可没个完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似乎又瘦了些。不过,因为他的缘故,这孩子就没能胖起来过。
“我一直想要的太多,”齐正国说,“想要你相貌好,长得高,脑子聪明,心地善良,最好再有把子力气。上天亏待我这么多,我想,它总得补偿在我儿子身上,让他成个全才吧。”他笑了笑,“结果呢,你真的什么都有,但是……没有运气。我把你的运气都消磨完了。”
齐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总记着躺在床上之后的事,”他说,“小时候,你在院子里划线,陪我踢足球,给我做竹蜻蜓,我都记得的。”
齐正国笑了笑,似乎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逼仄的屋子、发霉的水池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曾经灿烂的春天。
齐椋望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的脸,多年来,他们难得有这样温馨的谈话。可惜,以后也许再也遇不到了。
手机响起来,是接人去疗养院的司机和护理员。齐椋打开门,把他们迎进来,自己把行李搬下去。
再上来时,他在房门口停住了。
他没想到孟寄宁也会来。
就像有根线牵扯着一样,他慢慢走近,目光一直注视着孟寄宁的脸:“你还好吗?”
孟寄宁露出一个微笑:“这话应该是我来说。”
齐椋低下头,把另一个箱子竖起来。有时候,他看孟寄宁怎么也看不够,有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
“伯父以为我是你爱人,他去疗养院,我不该送送吗?”
这是个玩笑,齐椋知道。他用手按了按口袋,那张假的结婚证,他一直贴身带着。
他们帮着疗养院的人,把齐正国安放在新轮椅上。轮椅带着固定架,让齐正国能安安稳稳坐在上面。
病人和行李都下了楼,房间忽然安静起来。
孟寄宁缓缓扫视四周,衣柜和抽屉都空荡荡的。除了房东原有的家具,屋里什么都没有了。
“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吗?”孟寄宁问。
齐椋笑了笑,这笑容有些勉强。
“我知道,生活突然有了改变,难免会害怕,”孟寄宁说,“虽然你很多年没学习过了,但那些英语单词,你不是还记得吗?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越过越好的。”
齐椋望着他。不为别的,就为这话听起来像告别。
他没有说之后怎么联系,多久能见一面,似乎目送他踏上新旅程后,就会转身离开。
丝丝缕缕的疑虑漫上来,但他没有认真去想,毕竟,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谢谢,”他说,“你也是。”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样本该长篇大论的时刻,说出口的却是乏味的附和。他低下头,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神色,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房间里没有齐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