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消磨了几个冰火两重天的夜晚后,他向孟初提议,带着他去上班吧。
孟初盯着他看了会儿,警告他:“电影里那些情节都是假的,没人会在实验室里干那种事。”
他露出震惊的表情,似乎因为被误解而心痛:“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孟初红了脸,为自己擅自揣度别人而羞愧。付关山在心里暗自摇头,他老婆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就当我是个挂件,”付关山说,“工作累了就抬头看看,慰劳一下眼睛。”
出乎意料地,孟初欣然同意了。同事经常带孩子上班,他怎么就不行呢?
于是,付关山激动地踏上了学术之旅。这是他第一次沉浸式体验教授的生活,刚踏进孟初的办公室,知识的芳香已经从上到下侵染了他。
孟初的办公室是两人间,不过对面的老师自己开了公司,经常不来学校。两张办公桌是面对面的,办公桌旁边有张沙发。
“你就在那坐一会儿吧,”孟初指着沙发,“随便干点什么。”
沙发长而窄,付关山要是躺下,腿的一半得悬在外面,减损他的气质。他踌躇再三,搜寻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坐下,确保孟初抬头就能看到他,然后舒舒服服开始玩手机。
整个上午,付关山从消消乐玩到微博,再玩到B站和小红书。对手机失去兴趣后,他又去跟每个微电子系的老师打了招呼,连保洁阿姨的月工资都知道了,孟初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付关山怀疑办公室其实是个时光机,每次打开门,都会看到上午九点的孟初。
等到十二点半,付关山已经探索完整栋大楼,孟初终于叹了口气,弃疗似的往后一瘫:“我们吃饭吧。”
付关山激动得要跳起来。终于!终于有双人活动了!
食堂不算远,但孟初觉得买了车就要物尽其用。他们绕过微电子大楼,走到隔壁生命工程学院的停车场,坐上车时,付关山忽然想到了一个改善工作环境的提议——他陪同上班的价值这不就来了吗!
“你怎么不把车停在微电子大楼南面啊,”他说,“那边好几个停车位空着,走进去就是电梯。”
孟初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停那儿太显眼了,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车。”
付关山面露疑色。怎么,微电子系是个地下组织吗?
“要是停那儿,同事就知道我每天来得很早,走得很晚,”孟初说,“我怕他们觉得,我这么拼命,出来的成果也就那样。”
付关山咂摸了一会儿,学霸的小心思真是……“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每天晚上拼命学习,然后跟别人说自己熬夜打游戏?”
孟初断然否认。他跟谁说自己打游戏啊,他都不跟别人说话。
他们到了食堂,虽然孟初预见到付关山会嫌弃,但没想到对方的脸都扭曲了。
孟初觉得他太过夸张,尝了一口青鱼,默默地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我们运气不好,”他替食堂挽尊,“赶上最后一天了。”
“什么?”
“我找出来的规律,”孟初说,“食堂的鱼是几天买一次,买了就腌起来备用。第一天的鱼是正好的,越到后面越咸。”
付关山用筷子把鱼戳到一边。
尽管中午没有吃饱,但孟初说,下午他去实验室,付关山可以参观一下。
付关山从来没去过无尘实验室,激动得忘记了饥饿。
他跟在孟初后面,走向通往实验室的通道,孟初拿鞋套给他,说:“你在那个通道站一会儿。”
付关山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体内的科学浓度越来越高。
孟初走过来,站在他旁边,说:“我得提醒你,它可能会破坏……”
话音刚落,付关山感到一阵狂风迎面吹来,哗哗地穿过他的身体。
“……你的发型。”
付关山慢慢抬起手,把前额的一缕头发抹开,他不敢想现在的脑袋是什么样,任何一根头发丝的偏移,对这个完美发型都是致命的伤害。
“这是要吹掉你身上的灰尘,保持实验室洁净。”孟初说。
付关山伤感地梳理顶上的乱发,忽然灵光一闪:“这个通道给猫用不是挺好的吗?”
孟初像通道的喷头一样呆滞。
“你看,在房门口安一个通道,猫进去的时候,身上的浮毛不就被吹掉了?”付关山说,“这样房间就能保持干净了。”
孟初沉默片刻,说:“你知道一个风淋室多少钱吗?”
付关山沉浸在发现新商机的自得中,全然没有听见。
孟初一边走,一边向付关山介绍他的实验台,这是示波器,这是光谱仪,这是低温镀膜机……
知识的气息和金属的冷光固然心旷神怡,但付关山转了两圈,仍然没把名字和任何一台仪器对上号。
“对了,”孟初说,“我有样东西想跟你看。”
付关山环顾实验室,内心死寂的火种又燃烧起来:“在这儿?”
尽管孟初说不会发生,他的大脑仍然闪过一些美丽的情节,比如把人放倒在实验台上,冰冷的桌沿在腿上压出红印,金属仪器表面映出扭曲的、纠缠的肢体……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你先闭上眼睛。”孟初说。
付关山激动地闭上了。
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然后,孟初的指示响起:“好了。”
他睁开眼睛,因为眼前的情景愣了一会儿。
四周墙面布满了狭长平直的花纹,莹莹闪着蓝色的光。他仿佛站在一个电路迷宫当中,而迷宫的主人正冲着他微笑。
忽然,那光流动、闪烁起来,一下一下,似乎是有规律的。
孟初指了指手腕:“是我的心跳。”
然后,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距离他更近一点,流动和闪烁就更加剧烈,好像整个房间是他的心脏。
最后,孟初站在他面前,脸上明灭不断。
“如果再快一点会怎么样?”他问。
“你试试看。”
他忽然伸出手,把对方拉到怀里,低头吻下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光停滞一瞬,随即剧烈涌动起来。
光束如同海上的激流,澎湃、汹涌、迅疾,卷起一场心跳的风暴。终于,在目不暇接的滔天浪潮中,它轰然散开,房间陷入了黑暗。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个全息投影,幽幽的蓝色花束在空中缓缓转动着,花束下方是两个简短的字母——他们的名字。
付关山抬起手,慢慢触碰花瓣。他还记得这束花——曾经存在于孟初口中的,虚幻的约会礼物。
熟悉的声音身旁响起:“我说过,是我求婚的。”
他转过身,看到孟初用偶像剧中极为标准的姿势,半是尴尬半是羞涩地——单膝跪地。
付关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嗯……”孟初望着爱人期待而悸动的神情,努力克服着羞耻心,“付关山先生,你愿……”
“好的。”
孟初犹豫了一下,这偏离他原来的剧本了:“我还没……”
“好的。”
孟教授长达五百字的求婚誓词惨遭打断,那些话包含了法拉第线圈、相位噪声和混合信号集成,如果付关山能听懂,简直感人肺腑,闻之落泪。不过他暂时忘了这件事,因为付关山把他拉起来,按在墙边,接了一个不在高原地区、也能缺氧的吻。
此时应该有起哄的围观群众,但孟初不喜欢人群,实验室还是静悄悄的,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他很满意这个氛围。
然后付关山的电话就很没眼色地响了。
他先是一愣——原来实验室没屏蔽信号?——然后气愤地掏出手机,想兴师问罪。
很遗憾,对面是接盘的陈导。
付关山努力让语气显得昂扬一些:“陈导有什么事吗?”
“有个剧本相关的问题,我一直忘了问,”陈导说,“这剧本的其他地方,虽然写得很潦草,但我都能懂,可最后这一段,我实在不明白,什么太阳黑子、时空穿越……这个科幻情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付关山说,“那是天师的预言。”
第59章 命运
命运:玄之又玄、总能挑起颇多感慨的词。<例句:我们时常认为,命运是天赐的礼物,但有时,它其实是人为的因果。>
《第七天》中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而弟弟的死,对少年的付关山来说,又有点别的。
那小小的、溺亡的生命,如同一颗炸弹,将这个家炸得分崩离析。
从警察局回家的父亲,见到台阶上的大儿子,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痛惜和愤怒:“让你带弟弟回来,怪不得会变成这样。”
他浑身冰冷且麻木,过了一会儿,才领会这句话饱含的恨意。他低下头,把脸颊埋进颤抖的手中。
是的,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在游戏厅玩那么久,如果他好好地把弟弟带回家,如果他不给母亲打那个撒谎的电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都是他的错。
付兰英的身影晃动着出现,认尸之后,她就如同一个游魂,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她的声音缥缈而虚弱,“孩子也很难受。”
“是!”仲渊把视线转向妻子,“说到底是怪你!你知道他不负责任又爱玩,还让他去接文齐,让你管孩子,你就管成这样?”
付兰英望着他,连日的疲惫、心痛和绝望在心口撕开一条缝,压抑的情绪喷涌而出:“怪我?这么多年,你接过孩子几次?成天就知道忙你那个破公司,你有梦想我没有吗?你要是能去接文齐,会变成今天这样吗?”
他捂住耳朵,想屏蔽父母的争吵。然而没有用,沉浸在痛苦中的夫妇,用最凶狠的语气指责、谩骂,用攻击对方来释放心底的悲伤,话语像利箭一样,把这个家射得千疮百孔。
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这个家要垮了,他不但会失去弟弟,还会失去一切。
很快,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父亲跟母亲离婚了。
他被判给母亲,父亲甚至没有提出异议,他想,父亲大概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儿子骤然离世,紧接着是离婚官司、财产分割,付兰英无暇顾及忙碌的新工作,很快,她就失业了。
连续重击之下,她终于被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