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的甲板之上,程云臻正对着箱子清点货物。
归一商会的商队规模不大,队伍总共四只陆空两用的中型灵舟。程云臻就在打头的灵舟上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又退回来,瞅着他的脸道:“阿云,原来你在这儿,我差点没找到!”
来者正是宋荣生。
程云臻笑了下道:“稍等,我马上把这片清点完了。”
他的左耳垂上挂着一颗小小的耳铛,随着低头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东西还是归一商会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宋荣生还记得阿云戴上它的时候,顷刻间,那副绝美的容颜被抹去,像水泼油墨般,一眨眼的功夫,再看的时候,便只剩下一张平平无奇的寡淡脸了。
阿云生得过于好看,又身体不好无法修炼,即便这样也要千里迢迢去寻兄长。宋荣生再一次感到敬佩。
清点完货物之后,程云臻和宋荣生一起上二层开会。
此次商队的路线早就已经确定,只是还有些细节未敲定下来。他们一边说,程云臻一边记。
四艘平底灵舟已泊在码头,吃水线压得极深,船舷离水面不过三指宽,船工们把最后几箱货物扛进底舱,船尾的青铜号角响起,惊起两只灰鹭——这是开船的信号。
程云臻站在船边,望着旬嵊城逐渐远去。河面渐渐开阔,他心中郁气也消散几分。
只盼此行能顺顺利利,他下凡了此余生,再也不为人鱼肉,做那笼中之鸟。
*
经过一夜航行,归一商队在名叫唐古的城池旁靠岸,他们已经进入衍天宗的地界。
船员自去交货,程云臻去码头边上逛了逛。从码头的规模便能看出,唐古城是个很繁华的城池。
他路遇一个酒棚,里头皆是在码头做工的人,借着喝酒解乏。
程云臻在柜子上放了两块灵石,老板道:“客官喝什么酒?”
程云臻道:“老板,我想打听点消息。”
老板将那两块灵石收下,低声道:“客官想问什么?”
“衍天宗中,可有一位叫明夷的长老?”
老板为难道:“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要不客官您再问点别的。”
程云臻心中一哂。也是,他就算问得到明夷的近况,也问不到林怀嫣的近况。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带着林怀嫣一起离开。
程云臻道:“那修真界中最近有什么见闻?”
老板道:“要说见闻,那头一件事就是霁川的剑尊又渡了雷劫,一年里三次雷劫,这第三次连这儿都能听见动静,真是令人惊奇啊。”
程云臻便知道他要说这件事。出发之前,他在旬嵊城也听说了这件事。君无渡又突破了。听说这个消息,程云臻心里反倒安稳了些,这么短的时间内由分神再次到合体期,说明君无渡正忙于修炼,说不定早就将他一个炉鼎抛到脑后了。
程云臻又打了点酒,准备回到灵舟上,分与众人喝。
他到了船舷附近,却看见几个蓝衣打扮的人正在和宋荣生交涉,看起来是要搜船。
*
却说此时,君无渡人在云临城。
云林城是青阙沈氏主城,君无渡上次前来,还是为了沈氏家主沈忝臣因魔物受伤的事情。
沈忝臣现如今已完全痊愈,先恭贺了君无渡突破之喜,又道:“这些日子在青阙境内,未发现那人踪迹。”
君无渡半月前突破,出来后突然动用了四象玉。
北方四家结盟,自然不是以口头约定,而是结了血誓,四象玉便是信物。一家动用四象玉,其他三家必须前来相助,若违誓,不仅会遭雷劫反噬,更会损耗家族宗门气运。
上上次四象玉现世,还是未家家主遇天雷时,其余各家派长老客卿前去相助护法。
然而君无渡此次用四象玉是为了找一个炉鼎。
自魔族被打退到渤海后,修真界风平浪静,能用到四象玉的时候少之又少。倒是无人规定过,四象玉不能用来找人,况且君无渡此人的脾气性格大家都清楚,不敢在明面上置喙他的决定,既然他发了话,就都尽力相助,暗中派人在四处查访。
听了沈忝臣的话,君无渡淡淡道:“辛苦了。只怕要再找一段时间。”
沈忝臣感念自己上次入魔时君无渡赶来帮忙,道:“剑尊哪里的话,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君无渡道:“何事?请讲。”
“这个嘛,既然除了青阙,其他地方也没查到踪迹。会不会是人根本就不在北边,跑到仙盟去躲起来了?”
沈忝臣想说的不止这个。这炉鼎已经跑了快半年了,君无渡才发话来找,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但这话说出来像是不愿出力,因此按下不表。
君无渡道:“他会出现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一点都没有解释的意思。沈忝臣听出了丝丝寒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打个哈哈过去了。
君无渡道:“他心细,还请叮嘱那些搜查的人莫要打草惊蛇。尤其是那些往北境去的车马灵舟,只要出现炉鼎,无论容貌如何,一概不能放过。”
沈忝臣:“这个放心。就算给他混到了寒洲去,未家的人也绝无可能放过了他。更何况我听说,衍天宗那边也有剑尊的人在找。”
中原势乱,北境却是一家独大。
沈忝臣虽不知君无渡为何如此笃定那炉鼎会出现在北方,但既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那人真的出现,最终的下场只有一个——再度落入君无渡手中。
*
看见那些蓝衣修士,程云臻没有贸然上船,而是混入了码头的人流之中。
他从未有一刻放下警惕,马上就要成功,正是一步都不能走错的时候。他虽然已经改变样貌,可耳朵上的灵器只对低阶修士管用,高阶修士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真实面目。
在附近观望一会儿,程云臻见那些蓝衣修士下船,这才回到灵舟之上。
程云臻问:“宋大哥,方才那些人是在搜什么人么?”
宋荣生习以为常告诉他:“这些修士是日常检查。”
若是别宗修士,如此上船盘问,宋荣生定不会让这些人得逞。然而衍天宗是自己人,宋荣生也就行了个方便。
程云臻听他如此说,心中疑虑去了大半,然而还是感到不安。
中午时,归一商会的船归整好,马上要再度出发。程云臻坐在屋中,始终在窗边凝望。
怕什么来什么,船梯将要收起,几个蓝衣修士将其截停,这次来的人比上次更多,其中两个手里还拿着衍天宗的旗帜。
程云臻脸色微变,第一次是日常检查,第二次挑在马上起航的时候,摆明了搜的是人。
他脑子飞转,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去找宋荣生。
宋荣生见他一副急匆匆的样子,问:“阿云这是怎么了?”
程云臻一口气飞速道:“宋大哥,外头又有人来搜。实不相瞒,我和衍天宗的人有些龃龉。他们恐怕就是来找我的。若落在衍天宗的人手里,我性命不保!”
宋荣生消化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道:“你放心,衍天宗应该会给归一商会几分面子,待我为你说和说和。况且他们未必是来找你的。”
程云臻拔出袖刀,放在颈上,道:“大哥若不帮我,我不如现在就了结了自己。”
宋荣生一惊,没想到这矛盾竟到了如此不可调节的地步。他认识阿云半年,觉得脾性颇为相投,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刎,当即道:“快把刀放下来,我应你就是了。”
不多时,归一商会的人都在甲板上,乌泱泱地站了一堆。
那领头的蓝衣修士道:“人都到齐了?”
身后的低阶修士道:“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人都在这里。”
宋荣生质问道:“衍天宗这是什么意思?先前已搜了一次货,如今又搜一次人。北境这条路我们归一商会年年走,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情况!”
蓝衣修士慢条斯理道:“道友莫急,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追查最近城内出现的盗贼。方才有线报说他出现在码头,混上去欲乘舟逃跑,我们这才着急了些。”
宋荣生重重地哼了声道:“我们船上可有盗贼?”
蓝衣修士一点也不生气,笑道:“没有,没有。叨扰了。”
说罢,便带着其余人离了船。
*
程云臻已湿漉漉地上了岸。
方才情急之下,他让宋荣生给他打了下掩护,就从底舱游出去了。他身上有个低级的避水珠,本身水性又好,一口气从水底游到了岸边,从另一边入了唐古城。
按照原先计划,商队需要在衍天宗的地盘内停留四次。这才是第一次就遭到盘查,程云臻本能觉得灵舟上不能再呆。
他已经和宋荣生说了,不必管他,继续走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程云臻会和他们在北境见。
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来搜什么的,但是他冒不起这个险。
天寒地冻,程云臻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决定暂时在城中找个客栈住下。
好巧不巧,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整个里衣都被汗浸透了,浑身冷热交替,难受得不行。
程云臻一连烧了三天,头疼嗓子疼,最难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上西天了。他没叫人跑腿买药,硬生生地靠喝热水抗下来,第四天终于不再头重脚轻,身上松快了些。
他现在还不能病倒,就算爬也要爬到北境归墟处去。
洗了个热水澡后,程云臻出门去寻摸点东西吃,顺便再看看城内的情况。
他出门之前又确认了下身上带着的天香丸。如今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十分了解,刚生了病虚弱的关头,情期容易提前到来。
程云臻买了两个包子,又问了下老板城内情况,便回到客栈。
他进一楼时老板主动给他打招呼:“回来了啊。”
程云臻点了下头,突觉那老板的神色有一丝僵硬。他是在客栈里吃过亏的人,与这老板对视片刻,就觉出了危险信号!他那日来住宿的时候老板对他明明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现在却不由自主紧盯着他,仿佛怕他跑了一样。
是不是楼上屋里现在就有人在等他?
程云臻按捺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入衍天宗境内就被盯上?衍天宗为什么要帮君无渡找人?
思考片刻之后,他还是假装有东西没买的样子又转身出了客栈。
好在出客栈后,并没有人围堵他。明明现在外面艳阳高照,程云臻骨缝里却不由自主地往外透着寒意。
也许……是他想多了?长时间的疑神疑鬼,已经让他觉得自己莫非已经患有被害妄想症。在脑中又回忆片刻,程云臻还是觉得那老板的表情并不对劲。
他随时都做着跑路的准备,必须的东西都揣在身上,可以不用再回客栈。
敌在暗我在明,程云臻险些乱了阵脚,他不能站在大街上思索,遂七拐八拐走到一条偏僻小巷中,想自己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行事。
就在他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一个人从他身边经过,程云臻抬头望去,以为是巷子里的住户。
站在人家门口发愣,的确容易被当成形迹可疑的人。程云臻低头向外快走,一把长刀忽地出现,雪亮的刃几乎闪了他的双眼,一头扎在墙上,整个挡住了他的去路。
程云臻僵在原地,瞳孔整个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来人笑道:“秦公子,叫人好找,请跟我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