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昼拿着一碟子辣椒回来,冰激凌已经摆在了桌上,堆得高高的,上面撒满了巧克力碎。
林惊昼在张裕舒身旁坐下来,把冰激凌推到他面前:“给你点的。”
他微笑着,眼角唇角恰好地弯起,眼睛里满是和他这张年轻的脸很不搭的温柔。
耐心的模样像是在哄小孩。
张裕舒有点不爽,但还是拿起勺子。
林惊昼看着他吃,笑意慢慢堆积,落了满脸。
张裕舒把勺子放回碗里,发出当啷一声,他问:“你干嘛要坐在这里?”
一般来说,两个人吃饭,都是面对面坐着,坐在同一侧,有一种微妙的打破边界的感觉。
林惊昼嘿嘿一笑,说:“这样方便我伺候你。”
林惊昼只差没把一天一千块写在脸上了,张裕舒嫌弃地往反方向挪动一寸,说:“那你涮肉吧。”
这家店羊肉品质很好,涮完颜色清浅,软嫩,不掉渣。
林惊昼认真地往张裕舒的碗里放肉,麻酱油润润的,裹在上面。
林惊昼不喜欢麻酱的味道,但喜欢看张裕舒吃。
这一筷子羊肉很多,张裕舒不得不吃得很大口。
这让林惊昼想起以前,张裕舒坐在他对面吃饭,也是这个样子,吃得又静又快。
没有心事,也没有负担。
林惊昼喜欢把筷子伸到他的碗里,一边讨人嫌一边说,啊呀呀,还是你碗里的更好吃。
这顿饭吃得异常和平,两个人都默契地规避掉那些会让他们发生争吵的话题。他们坐在餐桌同一侧,把肉夹进碗里,很偶尔的时候,他们的胳膊会撞在一起。
张裕舒吃完了,他把筷子整齐地架在碗上,淡淡地开口:“其实我小学毕业前,都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
“小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跟妈妈姓,不跟爸爸姓。”张裕舒突然偏过脸笑了,“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解释的吗?”
林惊昼很认真地看向他,配合地发出疑问:“阿姨怎么说的?”
张道蓉那时候头发比现在还要长,披散下来如同一条河流,她点了点张裕舒鼻子,说:“傻小子,小孩跟爸爸姓只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约定俗成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你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跟我姓有什么问题吗?”
“那时候我觉得我妈很酷,一个人照顾我,思想又那么前卫。”张裕舒半垂下眼睛,手边那碗没吃完的冰激凌已经融化,巧克力和奶油混在一起,颜色变得脏兮兮的。
“后来我才知道,顾秋存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回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张裕舒没什么表情,“因为是私生子,所以我没有跟爸爸姓。”
张裕舒喝了口茶,他想,果然林惊昼会是这种表情。
哪怕换了一副皮囊,年纪也突然变小十几岁,林惊昼的眼睛还是一如往常。
他的眼睛很漂亮,有一种女性才会有的慈悲和柔情,荡着水光。像是小时候春游去动物园,他看到的带着小象的大象母亲。
所以从前他从未跟林惊昼提起这些事。张裕舒知道,一旦他说了,林惊昼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忧伤,是真真切切为他难过的那种情感。
可是那种情感不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总笑话林惊昼像个圣父,善良过头,好像全世界都等着他去关心。
可他为什么要爱所有人呢?
爱分出去,轮到他头上,就剩那么一丁点。
那他宁可不要。
第52章
吃完饭,他俩就去了酒店,张裕舒开了两个房间,坐电梯上去的时候,他跟林惊昼说,让他订一束花,明天要用。
林惊昼很自然地跟着他走到房间门口,问他:“订什么品种的花?几点钟要用?”
第一个问题张裕舒说“随便”,第二个问题他思考了一番,说,“明天十点钟出门。”
林惊昼又问他要去哪儿。
张裕舒始终没刷房卡,他站在门前回答他的问题:“要去横泾公墓,我姨妈葬在那里,我妈让明天我去看她。”
“那要带打扫的东西去。”林惊昼说。
张裕舒看他一眼,说:“都可以报销。”
林惊昼弯起眼睛笑,先说“好的”,又说“知道了”。
不知道哪句话是代表了再见,他讲完就很识趣地走了。
第二天,八点半的时候,张裕舒的房门被敲响了,林惊昼站在外面,戴着鸭舌帽,问他:“要不要出去吃早饭?”
张裕舒已经洗漱完毕,他点了下头,说:“等一下,我换个衣服。”
林惊昼把门关上,走进来等。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还是转到里面,去林惊昼看不到的地方,换好了衣服。
酒店离平江路不远,两个人踩着石板路,穿过小巷,找了家面馆坐下来。
林惊昼托着腮说:“我想着你难得回家一次,应该出来吃点正宗的。”
张裕舒笑话他:“你跑来景点吃饭,能有什么正宗的?”
林惊昼张望一番,店堂里坐着的除了游客,也有居民,于是他狠狠反驳:“也有本地人在吃啊。”
面很快上桌,苏州人喜欢早上吃面,面条极细,整整齐齐码在碗里,这种造型叫“鲫鱼背”。
浇头是自选的,放在碟子里一起拿过来,林惊昼选了大排,张裕舒要了鳝丝。
张裕舒想起小时候,跟着张道蓉去西园寺烧香,拜完佛之后就去吃素面,浇头和面汤都是微甜的。
他们吃完面回去,花已经送到了,林惊昼订了一束百合,香气明显。
还有一包清洁工具。
他们打车去墓园,张裕舒依靠记忆找到张道慧的墓碑,他从林惊昼手里接过花,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仿佛站在一部影片里。
墓碑上的相片小小的一张,黑白色的,框住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
“这是我姨妈。”张裕舒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林惊昼“嗯”了一声,他把拎着的袋子打开,很熟练地开始给墓地做清洁。
他用扫把扫掉尘土和落叶,然后用抹布把墓碑从上到下擦了一遍。
张裕舒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林惊昼干完了活,叉着腰,很满意地看了一圈,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罐可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张裕舒把花摆在墓碑前面,有风经过,花瓣微微打起颤。
林惊昼又在袋子里掏了掏,拿出另一罐椰子汁,丢给张裕舒。
“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轻轻皱眉:“姨妈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不记得了。”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林惊昼把帽子摘下来,直直地看向他。
那是一双很剔透的眼睛,认真起来就显得稳重可靠,会让人很轻易地卸下防备。
这个墓园很大,今天来扫墓的人不多,稀稀疏疏分散开,显得很寂寥。
每块墓碑前都有一个故事,张裕舒没对任何人讲过他的故事,他觉得没必要。
他们两个曾经也有相同的默契,在相处的那么多个日夜里,没有人去谈论过去。
张裕舒一直要到林惊昼去世之后,才从邓衍云口中知道,他一直记挂的妹妹,是个唐氏儿。
而在林惊昼去世后,张裕舒和好几个人讲过他和林惊昼的关系,有段时间他像是在泄愤,提到林就没什么好脸色,谈及彼此的那段过往,仿佛是年少犯下的错误。
但他没有跟邓衍云讲过,此事上他们又有如出一辙的默契。
“那我先说吧。”林惊昼干脆盘腿坐下来,他把可乐放在一边。
“我没跟你说我又活了,但我也没在你面前藏着什么。”林惊昼表情淡淡的,“而且你想啊,说自己死而复生,这种事也太可怕了,会被当成精神病的。”
“你觉得我不会相信?”张裕舒语气变冷了。
林惊昼静了一会儿,回答他:“首先,我没想过你成了蜚声唱片的老板,碰到你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其次,你不是说了吗,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张裕舒握紧了拳头,沉默着。
“抱歉,我真的没想到那次和你见一面会带来这种副作用。”林惊昼看起来有些懊悔。
“但现在也好,你知道我没死,我也不懂是为什么,但我现在确实还活着。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不用再恨我了?”
林惊昼看起来有些难过:“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
这三个字多么轻飘飘,好像前尘往事真的可以随风飘散,他和林惊昼的一切都能随着肉身的死亡盖棺定论。
曾经张裕舒以为,他怎么也放不下林惊昼,是因为他的死亡。
死亡让林惊昼不朽,也凝固了张裕舒的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把林惊昼彻底忘掉,死亡就横插在他的脑海中,把之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他只能恨。
他固执地仇恨一个死去的人,仿佛坐在没有回声的山谷里。
照理说,时间的长河会平等地冲刷一切,可那些碎屑,在张裕舒的血管里流淌,无法溶解。
现在林惊昼回来了,他的灵魂寄生在了别人身上,一张更年轻的脸,简直像科幻片,他重获新生了。
可是张裕舒一点都不开心。
那种恨一点都没少,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升温,张裕舒有些轻蔑地重复道:“过,去,了?”
林惊昼特别苦恼,他苦口婆心地讲:“人不能总待在过去。小舒,别再被我拖住了,过去那些事的答案真的不重要。”
张裕舒被他气笑了。
他过不去。
“对啊,奇迹发生在你身上。”张裕舒满脸讽刺,“你可以不做林惊昼,你可以去过新生活,那我呢?曾经和你有关的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