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昼眼睛酸疼得不行。
张裕舒攥住他的手,沉默着。
林惊昼只能看到他的脊背,在轻微地抖动。
张裕舒竭力控制着呼吸,讲出来的话像是在威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赶紧醒过来,别让我继续恨你。”
第93章
这个医院的中庭有一块绿地,建筑风格偏欧式,今天天气好,草被阳光照得发绿。
但来医院的人都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基本只是匆匆路过。
林沚坐在绿地中央的长椅上晒太阳,他的膝盖上横卧着一只不请自来的猫。
林沚慢腾腾地摸它,脸上挂着笑。
猫在他膝盖上扭来扭去,正发着嗲呢,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猫警觉地一翻身,跑没影了。
“你把我的猫吓跑了。”林沚没转脸,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蒋图南来了。
蒋图南在他身边坐下,笑了:“谁让我从小就不讨小动物喜欢呢。”
刚刚的猫没跑远,正躲在他们面前的灌木丛里,露出半张脸。
“惊洲怎么样了?”林沚问。
蒋图南“啊”了一声:“你这样我都分不清你在喊谁了。”
“没准真是重生文呢。”林沚莞尔。
蒋图南冲远处的小猫勾勾手:“你还真信张裕舒的鬼话?”
“那你还天天拜佛呢。”林沚回敬他一句。
“这不一样。”蒋图南叫猫无果,把手撑开按在长椅靠背上。
“你看我都活下来了。”林沚转向他,“这么严重的事故,我居然没有死,不也是一个奇迹吗?”
“不准说死不死的。”蒋图南正色起来。
两个人对视上了,林沚的眼珠是琥珀色的,透亮得像玻璃珠。他的眼角温柔地提起,郑重地说:“好。”
好演员的眼睛都多情,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蒋图南的喉结滚了滚,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摸着后颈说:“今天好热。”
林沚点点头,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回家吗?”蒋图南仰起脸看他。
“对呀。”林沚又笑,他自然地拉住蒋图南的胳膊,把他扯起来,“回家前先去趟超市,你今天想吃什么?”
等他们走远了,灌木丛里藏着的猫才慢吞吞走出来,它抖了抖耳朵,轻快地往住院楼跑去,那里有它的固定饭盆,有几个穿白衣服的姐姐总来喂它。
猫没碰到眼熟的姐姐,它刚走上台阶,大门里就走出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个子特别高,猫的视角里就是座大山。
大山说起话来:“阿姨,你和小杨先去吃个饭吧,惊洲这里我会照顾。”
谢兰有些疑惑,但没表现出来,等张裕舒回去了,她才抓着杨逢安问:“刚刚说他是许来的老板?一个老板干嘛要这么亲力亲为?”
杨逢安毫不在意地讲:“张总人可好了,他一直很照顾他的。”
谢兰还是不放心,在附近吃完饭,又急匆匆赶回医院。
她敲了门,但没人应,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张裕舒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这个椅子高度不合适,这样睡会很不舒服。他的姿势很规矩,仿佛一个午睡的高中男生。
谢兰看了很久,又退了出去。她对杨逢安说:“医生说他没多大事,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
在空中当监控摄像头的林惊昼很苦恼,因为张裕舒睡觉压着他的胳膊,都压麻了。
但他依旧没有找到方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好像怎么也连不上的蓝牙。
张裕舒是被电话吵醒的,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但接电话的语气很平静,他“嗯”了几声,最后说:“我让司机去接你。”
来电人是顾秋存,他今天来北京,问张裕舒现在在哪里。
张裕舒不打算离开林惊昼,干脆直接让他来医院。
这也是林惊昼第一次见张裕舒的父亲,顾秋存穿了一身黑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林惊昼,说:“听人说,你这几天都没去公司。”
“我有事,这几天都是线上办公。”张裕舒说。
顾秋存又看林惊昼一眼:“因为他?”
张裕舒很坦荡:“可以这么说。”
顾秋存表情有点无奈:“你们俩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张裕舒说。
顾秋存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是个男的。”
“对啊,不然怎么是男朋友?”张裕舒觉得莫名其妙,要不是对面是顾秋存,他肯定要骂一句白痴。
顾秋存眉头紧皱:“本来今天我还想带你去见个姑娘呢。”
“见个屁,我是同性恋。”张裕舒直白地说,“哪怕现在我没有男朋友,我也不会去见。”
张裕舒还烦着呢,又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你真要当同性恋?”顾秋存看起来相当不满意。
张裕舒很无语:“我不是要当同性恋,我是天生的。顾总,就算我跟他结婚了,上的都不是你顾家的户口本,你别操心了。”
林惊昼听了简直要笑死,张裕舒这张嘴,真的,不管是谁,都不放过。
顾秋存又跟他聊了一会儿,但张裕舒油盐不进,顾秋存最后撂下两张名片,不太高兴地走了。
张裕舒看都没看,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他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伸手摘掉了眼镜,很疲惫地把脸埋进手掌中。
林惊昼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这让他的心脏也跟着抽疼起来。
张裕舒仰起脸,手掌慢慢往下滑,摩挲过整张脸。
他没有把眼镜戴上,他看着林惊昼,突然开口:“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爬过,也看过好多雪山,但唯独梅里雪山,我没再去过。”
“我很讨厌故地重游,它只会提醒你,往事不可追。”
“我应该是个挺执着的人,没做到的事情就是个疙瘩。我再也没去过德钦,没看到日照金山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后来去了很多不同的雪山,也看了好几次日照金山,甚至在别的雪山顶上看过日出。”
“但那都不一样。”张裕舒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可以舍弃,梅里雪山或是你。但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替代的。”
“你死了的第三年,我去川西爬金银山,运气不好,碰到了雪崩,向导和团队的人把我从雪里挖出来了。”
张裕舒被救援队带下山,回到大本营,醒了之后人很迷糊,下意识就想要找林惊昼。后来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休假出来爬金银山,他早就不是那个大学生,也不是《过关》的主持人,他是蜚声唱片的老板,这是一个没有林惊昼的世界。
雪崩和高反的影响还在持续,那一瞬间张裕舒的情绪相当低落,他很消极地想,为什么他没有干脆死在这场雪崩里?
张裕舒的腿拉伤了,领队叫了车,送他去最近的医院,张裕舒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百无聊赖。
那个医院里有个挺年轻的医生,皮肤很白,是过来援助的,叫沈应时。他见张裕舒是一个人住院,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他。
张裕舒跟他借电脑用,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沈应时问他:“每年总有几个人,会死在雪山上,我有点好奇,为什么热衷于这么危险的事情?”
张裕舒想了想,说:“我和他们应该不太一样,我想找个答案。七八年前,我在德钦的飞来寺呆了一个礼拜,就为了等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
“那你看到了吗?”沈应时问。
张裕舒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最后一天本来可以看到的,但我睡着了。”
沈应时忍不住笑:“不像你的做派啊,你这住院还要准时上线办公,居然会睡过头?”
“发生了一点意外。”张裕舒说。他想到那一天,他和林惊昼拥抱在一起,他睁开眼睛,就是那个人烦人的笑脸。
“其实那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张裕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说:“不过我也没再去过德钦。我以为对人也是这样的,舍弃就可以永远舍弃,就像我没看到梅里雪山日照金山的遗憾可以放下。但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看了很多雪山,有好几座都登顶了。但我没看到全貌的梅里雪山还是不可替代。”
“就像我没法忘记………”
说到这里张裕舒明显犹豫了,沈应时看着他,问:“忘记什么?”
张裕舒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看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像一片倒悬的海。
沈应时抱着胳膊看他,突然问:“你有对象吗?”
张裕舒愣了愣,他又听到沈应时说:
“我们应该是同类,但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有些话我不能说。不过明年我就回北京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逛逛,吃个饭什么的。”
沈应时的意思很明显,张裕舒感到诧异,但他立马拒绝了。
“不用了,沈医生,我………”
张裕舒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地讲:“我根本忘不掉他,他都死了,我却没法忘记。”
沈应时看着他,眼神有点悲伤。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凭什么?”张裕舒表情惨淡,笑得像哭。
他突然回忆起雪崩的那个瞬间,白色的如同云团那样的雪倾倒下来,似乎能掩埋一切。
沈应时叹息一声:“这话我是从朋友的角度讲的,你总会忘记的。”
张裕舒跟沈应时讲了林惊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跟另外一个人,讲他的爱情故事。
“以前我恨他,觉得他不把我对他的用心当回事。后来我恨他,因为他够狠心,我说分手就跟我分手,连挽留都没有。”张裕舒烦躁地抹了把脸,“现在我依旧恨他,恨他那么早就死了,只剩我的独角戏。”
沈应时很耐心地听着,时间太久,他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风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轻轻吹动他的发丝。
最后,沈应时替张裕舒下了结论:“其实你根本不想忘记他。”
张裕舒怔了一会儿,如梦初醒,他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轻声说:“是啊,我怎么还在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