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下去。”
楼珣微微垂眸与他耳语, 贺揖云一弯膝,放下人,让他站在自己的身边。
楼珣刚抓住贺揖云的手臂站稳, 拿着一把大刀的络腮胡子壮汉怒斥两人一句,不过他说的是本地土话,语速也快, 楼珣只听清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
显然贺公公也听不懂, 这些山匪们见他们一言不发,顿时更是生气, 有个年轻的拦住了兄弟,说起不甚流利的官话:“哪、咳咳,你们两个, 是不是和那些人一伙的?”
楼珣迟钝地想清楚了他的意思, 但这话难回答, “那些人”是指昨夜的刺客, 还是上山来寻他们的人?
他还没能想出两全的回答,但他的身边站着位一向对装好人很有心得的贺揖云。
贺揖云将楼珣护在身后,扬起一抹让人瞧见便十分亲近的笑容:“几位大哥, 我家小弟自小身体虚弱多病, 老母为此担忧以泪洗面,便让我带小弟前来平江郡看大夫, 不想突逢暴雨,我兄弟二人千里迢迢误入此地,多有冒犯了。”
“这话老子都听腻了,别想诓我,”那年轻人拉着长脸,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脸色苍白的楼珣,“老子问你,是不是那些人是一伙的?”
上一个自称贺揖云老子的,已经被砍去手脚,在昌乐坊里苟活余生了。
楼珣默默偏过脸去。
贺揖云不动声色:“家中只有我和弟弟两人,在下实在不知这位大哥所说为何人,若无他事,我们便先离开了。”
“谁让你们走了?”
山匪们拿着武器逼近一步,贺揖云按住腰间的佩剑,好言好语不听,他已经快没有耐心,眼底的笑意没了大半:“还有何事?”
“懂不懂规矩啊?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还有,你弟弟也留下来!”
【呸!】
“嘿老子就说他话这么多,就是犯老毛病看中人家弟弟了!”
“你放心,老子最会心疼人了,”年轻人没理会山匪的哄笑,他搓搓手指,一边走近一边已经朝着楼珣探出手,“瞧着细皮嫩肉,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啊!”
惨厉的叫声响起,在血迸溅过来之时,楼珣迈一步,让贺揖云挡住了自己。
贺揖云手腕一翻甩去了剑身上的血,他冷冷一笑,在难得灿烂的阳光下,竟阴狠到令人胆寒:“手这么贱,留着也是无用。”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贺揖云稍稍回头对楼珣道:“闭上眼睛。”
楼珣默默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短剑防身:“不必,你上吧。”
“住手!住手!都住手——”
楼珣往这道声音的方向看去,有几个和这些山匪穿着打扮没什么区别的人跑来,楼珣看清了为首那人的长相,心头一惊,下意识看向贺揖云,正巧和贺揖云对上了视线。
那人草草打量了一翻情况,竟然先甩手给了络腮胡一巴掌:“寨子里明令制止,不许伤人,你们在做什么?”
络腮胡一偏头,吐掉一口血水,里面混着一颗牙,他几乎要怒不可遏:“干什么?自然是开张之后下山给兄弟们买肉吃啊!”
“伤人?赵军师,我们可没伤人?是他们砍了二狗的手……”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狗的毛病,”赵军师努力压抑着怒火,“没了手也是他活该,是他这些年的报应!赶紧滚上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山匪们面面相觑,络腮胡咬牙恨恨瞪了眼赵军师:“走,回寨子!”
“那二狗……”
贺揖云抬手挡在楼珣的眼前,割破了正在哀嚎断手的二狗的喉咙:“抬走。”
他这一番手起剑落,彻底镇住了穷凶极恶的山匪,二话不说抬着二狗的尸体和他的手翻进了山林间,楼珣被血腥气呛得咳了两声,才发现赵军师竟还在。
见两人纷纷看向自己,赵军师神色僵硬一拱手:“山间多野兽,难免会被这里血腥气吸引而来,何况这几日一直暴雨不停,顺着河边下山并不安全,两位若是信我,一直往西边去就好。”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尴尬地说了句告辞。
等这里没有旁人,楼珣辨认了下方向:“贺公公,方才的那位赵军师,你可看清他的长相了?”
两人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贺揖云笑道:“殿下,你我如今也是共患难的交情,直说无妨。”
“怎么和柳河县知县长得这般相像?”楼珣慢吞吞说着,“一个是正七品的父母官,一个是山匪的军师,我如果没有记错,知县也姓赵,是不是?”
前面是个约三米高的斜坡,贺揖云一挑眉:“奴才抱殿下下去?”
楼珣瞥他一眼:“谢谢,我可以绕路。”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贺揖云没用抱,背着他跳下坡,落地之后也没有放他下来,往上一托,自然而然转到刚才的话题里:“殿下的记性不错。”
楼珣低声道一句谢,赶路要紧,他没有和贺揖云矫情,继续道:“就方才的意外来看,山匪的日子过得不算好,赵军师似乎与底下的人有矛盾,如果能加以利用……”
说到这里,楼珣渐渐多了几分迟疑:“我大概能够猜出来七哥想要做什么,只是,这个赵军师与赵知县的关系,七哥知道吗?”
贺揖云没有瞒他骗他:“知道。”
背上的人忽然没了声音,贺揖云感到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掌心滚烫,只虚浮无力地攥住了一点布料。
他借着走路的姿势,一低头看了眼仿佛被精雕细琢过的指尖,视线一瞥转回,贺揖云问:“殿下在想什么?”
楼珣不想告诉他,含糊糊弄:“想事情。”
贺揖云听了一顿,先是闷笑一阵,震得楼珣不得已压下身体,环住了贺揖云的肩膀,他的头发丝丝缕缕垂在了贺揖云的身前,又被他手忙脚乱地捞回来。
“殿下,”贺揖云又托了下,温声道,“您还记得平阳子道长吗?”
楼珣张张嘴,狐疑地看他:“记得。”
贺揖云不慌不忙继续说:“平阳子之前欠奴才我一个人情,他的医术也不错,回宫之后……”
楼珣听到这里,脱口便道:“你们想要把我送去灵心观?”
只是他说完,贺揖云沉默了片刻,竟然道:“是个好主意。”
两人一时无话,雷声阵阵轰鸣,打乱了楼珣的思路,他这才发现天际再次积攒起了层层乌云,他再遥望远处,猛地回想了从前。
他的性子内敛,和方予乔在一起平淡的十几年里,好像没有向对方吐露过爱意,也从来没有问过方予乔是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如果这次回去了,他想认真地问一遍。
想起方予乔,楼珣不免感到了委屈,他一闭眼睛,将思念憋在了心底:“要下雨了啊。”
贺揖云心细如发,却没有追问楼珣在想什么,继续道:“殿下多想了,奴才只是担忧你的身体,既然已经看过那么的名医,多一个平阳子也无妨吧?”
“……多谢,”楼珣轻缓叹了一口气,“有些话我不愿对苏铭和堂哥说,但这病药石罔效,治不好的,那份人情贺公公留着自己用吧。”
楼珣心态还算平和,他已经在7458模棱两可的态度里,猜测到大概是自己被它找到的时候时日无多的缘故,他也会有一些毛病,从前是腿伤,如今是渐渐眼盲,即便是没有楼景珩下毒,那也会是别的病。
贺揖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黑沉的乌云像是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像是在耳边炸开,暴雨倾盆,任两人有再多的想法,再多的话,也被这雨浇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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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子深夜遭遇刺杀,护卫其左右的禁军死伤惨重,而九殿下与贺公公却是一同失踪了。
接到消息的楼煜紧急停下与赵知县议事,他亲自带着禁军,在大雨里随踪迹一路追查到了山崖上,被告知那里已经是青石县的地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楼煜站在崖边,大雨擦去了贺揖云留在此处的鞋印,夜里也无法看清山涧的高低深浅,他转身的同时道,“搜。”
禁军以及两县的捕快接连不停搜了六个时辰,期间雨歇放晴,复又下了起来,但却不见九殿下与贺公公的踪迹。
“青石山的山匪猖獗,”青石县知县战战兢兢,生怕九殿下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就算是死也难逃其咎,“兴许是被山匪掳走了……”
楼煜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奇差。
小顺子昨夜去给殿下煮面,端着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躺着一具具尸体,而殿下的房门大开,人却不知所踪,他虽然死里逃生,心里却没多少庆幸,小顺子坐在阶下四目无神,默默流着眼泪。
他听见了知县的话,摇摇晃晃起身,跪在堂前:“殿下,让奴才去寻九殿下吧,我们殿下的身子骨弱,他等不了太久,他还饿着肚子,奴才……奴才给殿下带一碗面……”
楼煜一言不发,小顺子砰砰磕头,却是有两人一齐飞奔入府,楼煜的眸光沉下去。
先到的那人跪地便道:“殿下,找到人了!”
在座的诸位大人解释松了一口气:“好好好!九殿下在哪儿?”
楼煜的神色不见轻松,他看向另外一人:“所报何事?”
那人沉声只道四个字:“平江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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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堤一事,楼珣是在翌日清醒之后,从小顺子的嘴里得知的。
他与贺揖云顺着赵军师所指,冒着雨找到了村子,但那时楼珣已经发起了高热昏了过去,还好被前去搜山的捕快发现,并就近送去了青石县的知县府。
小顺子赶到的时候,大夫正在火烧匕首,他心里一惊,匆匆走进房间。
便见到不省人事的楼珣靠在贺公公的怀里,一只手臂褪去里衣,露出一道泛白翻开、周围红肿的伤口。
大夫拿着匕首走过去,小顺子急忙拦住他:“殿下千金之躯,你拿着这东西想做什么?”
“让开,”贺揖云不悦斥道,“你耽搁不起。”
楼珣被喂了碗麻沸散,但贺揖云为防止意外,他被匕首误伤,依然巧妙地钳住他。没有小顺子的阻拦,大夫虽是鬓发花白,但一双手稳当当地割去了坏肉。
看得小顺子的心肝脾肺都绞在了一起,还好楼珣沉沉睡着,没有喊痛没有挣扎。
大夫将包扎好,小顺子又跟着去抓药问医嘱,再次回来时,楼珣已经穿好里衣躺在了床上,贺揖云正坐在床边,帮着掖被角。
他放轻脚步,对于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而言,有时贺揖云比主子更令他们惧怕,他不习惯跟着旁人叫贺公公“爷爷”“祖宗”之类的话:“贺公公,我们殿下……”
“让厨房里备下清粥,”贺揖云起身,神色冷漠,“等他醒了便端过来。七殿下呢?”
小顺子答了,又送他出了房间,关上房门自己坐在床下,时不时抬起袖子抹眼泪。
他本来打算等主子好些了,便劝主子先回京城养病,但楼珣得知了决堤一事,险些将粥打翻。
小顺子端走碗,楼珣拢了下滑落的外袍,这才恍然昏倒之前听到的那道沉闷响声,怕不就是决堤的声响。
“决堤之后会有洪水,”楼珣攥紧了手指,蹙眉细想,“但是平江郡的堤坝……”
小顺子端来药:“殿下还未康愈,莫要太过忧心了。奴才不懂这些,但听说七殿下早早疏散了百姓,也吩咐了各地府衙开仓赈灾,命令捕快加强各地的巡察。”
是了,楼珣刚刚提起的心慢慢落了回去,楼煜重生一次,有意来到此处,一定知道决堤这种没法预料改变的天灾,也会早早有所应对。
楼珣点点头,弯起嘴角笑了下:“这样最好,只要人还活着,就算遇到再大的事情,都能重来。”
他喝完药,靠在软枕上翻看话本,7458贴贴他:【楼先生,你似乎还有心事。】
【我与他们各怀心思,这些人太聪明,我有点累而已。】楼珣的手指划着书页,最后按住了一个“计”,又是几不可闻的一叹气,【此次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东宫,你认为太子会是什么反应?】
7458认真模拟了下:【大发雷霆,有三成的可能会派第二批刺客。】
楼珣碰了碰这颗小圆球,7458的柔光范围很小,也比较黯淡,他笑了下:【我倒认为不会,楼煜不得圣心,稍微一个差错便能摁死他,这件事,在我们几个兄弟之间算是一个共识,所以对于楼煜而言,他现下比谁都需要办好治洪这件大差事。】
【我不会怀疑他会搞砸,但是楼先生,这是功,在太子和皇帝的眼里,让你遇刺是过,以主角攻的性格,大概是不会接受功过相抵的……关键在于你,楼先生。】
楼珣的目光悠远平静,轻轻一嗯:【这也是我完成任务的机会,我要借此机会,利用他们和太子割席,倒向楼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