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管事的去宅子里等我。”
贺揖云最后扔下一句话,便去换下了贴里,直至回到自己的宅子, 见到了昌乐坊的管事, 转着扳指的手也没有停下。
管事上前为他沏热茶, 说着都是有关楼珣的事情:“这入了冬, 殿下好似不爱吃梅子干了,偏爱吃些天香枣、桃脯,吃了些桂圆, 主子提到的那书, 也一并送过去了,殿下还想着给银子, 只是哪敢收呢。”
贺揖云嘴角微微上扬,盖去茶沫,抿了一口。
管事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道:“主子别怪小的多事,小的也是不放心殿下, 便派人暗中时刻盯着。这几日除了世子和苏大人,便是户部李侍郎常去找殿下。”
“李清映?”
“是,”管事好险是摸准了贺揖云的心思,少了些战战兢兢,“那位被五皇子强行拘在府外的女子外出时被绑,似乎也是殿下所为。殿下遣人传信后没过多久,那位女子也被人送回了京城。”
贺揖云津津有味地听着,挑起了眉:“心软才会使的小手段,也不怕别人看出来。”
管事陪笑了两声:“殿下聪敏,若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哪里能让主子这般上心。”
心狠手辣四个字一说出口,贺揖云的一双凤眼微眯,似乎在因为想起了什么感到了不悦。
“……也、也不知殿下要做些什么,”管事一个激灵,不再敢乱说,满脑子开始挑拣着讨好的话,“反正有主子您护着。只是这事儿要不要小的找人善后?”
贺揖云脸色稍缓,他听见了管事的疑惑,虽是已经心有猜测却不想回答,片刻后一笑,饶有兴致地在期待:“不用,挑些他爱吃的,趁还未下雪,尽快送去灵心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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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煜赈灾之后从北境返回京城的时候,已是腊月下旬。
龙体欠佳抱病卧床的章元帝终于得见好转,甚至接连上了三天的早朝,他如今老了,不知怎么的怀念起从前的天伦之乐,和贺揖云谈起时也是感慨颇深,贺揖云不动声色提了几句楼珣,章元帝念着小九,下旨令在外清修养病的宁王回宫过新年,参加家宴。
得知楼煜回京,楼珣这次没有拿病推脱,一早平阳子道长前去避雪居为他施针,小顺子送道长出门,回来后看着满脸疲倦的主子,劝道:“殿下,您这些时日过于劳累,不曾停过,咱们晚些回宫吧?”
靠着软枕的楼珣慢腾腾抬起了眼皮,他不是什么绝顶聪明、时时刻刻都能灵光一现的人,随着楼煜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楼珣难免感到了焦急。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猜测自己被圣上厌弃,与皇长兄反目,养病是假,被赶到灵心观才是真的,这样的自己是他们谈资,任谁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可能和御前的贺公公有交情。
楼珣自己闷头想了半个月,看着7458叹气,知道问它大概也是一句“抱歉,我不知道”,他思来想去拿不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在楼景渊和苏铭上山看望的时候叫住了人。
他纠结良久:“我有个朋友……”
话没说完,被楼景渊嫌弃地瞥了一眼:“朋友?除了我俩,你还有别的朋友?”
好难听的话,但又不得不承认是事实,楼珣改口:“好吧,是我自己……”
“哈哈哈哈哈!”
苏铭狠狠捣了楼景渊一下让他住口,对楼珣道:“最近荣王有意让他娶妻,以至于得意忘形时不时疯疯癫癫的,别理他,殿下继续说。”
楼珣纠结了下没有说恭喜,他轻咳一声,只看向苏铭:“就是,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无意间偷听到了七哥要对贺公公不利……不对,应该要从这儿说起……”
他有点紧张,说话虽然颠三倒四,但好在苏铭两人一脸的认真,楼珣深呼吸,慢慢从自己遭遇的那次刺杀开始说起。
一盏茶之后,苏铭温声道:“殿下原来是想如何?”
楼珣迟疑:“贺公公对我有恩……”
“所以殿下想要帮贺公公?”苏铭的心眼多,看到也透彻,一语道破了楼珣的想法,“殿下借由去北境赈灾的差事让睿王离京,这个想法不错,旁人更多的会朝着党争去想,而睿王也是实打实地得了好处,自然不会生疑。”
“我触、得知消息太突然,只能先把他支走。”
楼景渊不满:“你之前怎么不早说呢?我就能……”
后半句“正巧找些人杀了楼煜”,在苏铭瞪视下咽了回去。
楼珣羞愧难当:“抱歉,我是真的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他不想,但毫无疑问,楼景渊和苏铭知道此事是高兴的,甚至一个个的开始蠢蠢欲动冒起了坏心思。
不过还是解决此事要紧,苏铭沉吟良久:“我竟不知贺公公早已看中了睿王,还以为是殿下你呢。我也不会拦着殿下报答恩情,这些殿下烦恼的事儿不难办,我们可以反守为攻,既然睿王、太子以及贺公公给殿下下过套,殿下也可以礼尚往来啊。”
楼珣的脾性温吞内敛,还从未这般想过,他一眨眼睛,恍然大悟:“反守为攻?你是指……我明白了。”
楼景渊笑道:“也不笨嘛,还不快谢谢哥哥们。”
苏铭又捣了他一下:“殿下可想好时机了?”
“一目了然,”楼珣缓缓笑起来,灿然的梨涡出现,“就在我离宫赶去封地的时候。还要继续麻烦两位哥哥帮我了。”
楼珣和他们两人推演过几次,最后找7458要模拟的视频,7458欲言又止,卡了一会儿还是给了。
他几乎日日都在想着此事,小顺子看在眼里,却帮不到一点忙,急得转圈也不敢打扰主子,好不容易今日趁着回宫提一句,楼珣打起了精神,摇摇头站起来:“好了,父皇的旨意不可违,马车备好了吗?”
小安子抱来他的氅衣:“殿下,外面风大。”
楼珣一嗯,寒风刺不透暖和厚实的氅衣,他在上马车时停下,回首再望一眼住了大半年的避雪居,小顺子不明所以跟着转头打量左右,但听主子几不可察地叹气:“走吧。”
宁静的日子终究是远去了。
马车在冬日里缓行,午时末到了神武门,递了牌子径直驶进了皇宫里。
此次他是奉诏回宫,必须要先去养心殿拜见章元帝,楼珣装作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还好他本身皮肤白,不需要搽粉掩饰,只要在外面走几步,被凛冽的冬风一吹,素白的脸立刻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大半的血色。
小顺子搀着他,刚走到养心殿前正要找小太监通报,不料下一刻殿门打开,面如冠玉的贺揖云神色淡然的出现。
这么巧?楼珣一歪脑袋:“贺公公。”
贺揖云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凤眼一撩眼皮,直勾勾望了过去,缓缓笑道:“奴才给宁王殿下请安。”
楼珣往里面看一眼:“我刚回宫,前来拜见父皇,劳烦贺公公通传一声。”
“圣上一直惦记着殿下呢,吩咐过若是殿下回来无需通传,直接进殿便是。”
贺揖云上前几步搀住了人,小顺子松手退到了一边,楼珣感到贺揖云的手无意间按了下自己的腰,他身体僵住,但下一刻那只手便移开了。
“又是两月不见,”贺揖云的嗓音压得低,像是在与他耳语,“殿下瞧着又消瘦了几分。”
楼珣哪里再管那只手,立即回道:“公公说笑了,我是长胖了点儿才对。”
几声短促的低笑在耳边响起,两人迈入养心殿内,楼珣猛地闻见了熏香被呛了口,憋不住偏头去咳。
只听章元帝难掩虚弱道:“是小九回来了?”
贺揖云低声答:“回陛下,是宁王殿下来请安了。”
养心殿里点着炭火,楼珣拂去搀扶着自己的手,上前几步跪地行大礼。章元帝让他起来,楼珣一抬眼,看见面前有些陌生的老人一怔,顿时百感交集:“父皇,前段时日父皇身体不适,是儿臣不孝,未能回宫侍疾。”
说话间,贺揖云上前为他脱去厚重的氅衣,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几乎不必垂眸,便将他微红的眼尾看得清清楚楚。
章元帝慈爱地看着儿子,招手让他坐在身边,贺揖云退到一旁,低眉敛目听着父子两人的闲聊。
楼珣在养心殿陪着章元帝用了晚膳,又陪着用了汤药,章元帝这才让贺揖云送儿子回寝殿。
出了养心殿,才发现夜里飘起了细雪,楼珣捧着手炉,贺揖云撑着伞询问:“殿下要坐轿撵么?”
他摇摇头,戴上了兜帽:“难得回宫,贺公公若是不着急,一同走走吧?”
两人往临芳殿里走去,小顺子在前面提着灯引路,楼珣忽然道:“父皇可有说过,何时让我去封地?”
“至少要等到初春了,”贺揖云不动声色问,“殿下是想,还是不想?”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七哥、八哥我不知道,我自然是想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因为太子?”
楼珣闻言瞥了眼他,他只是说:“到那时,贺公公会去送我吗?之前去平江郡,还有上一次去灵心观,都是贺公公送我去的。”
好似听见了新奇的话,贺揖云看着他,挑眉笑了下,却没有说话。
“我担心皇兄会故技重施,”楼珣重重叹气,眉眼之间流露出忧愁,“他若是想,我哪里挡得住那些刺客?贺公公,就算是为了七哥着想,你就去送我吧?”
“为了楼煜?呵。”
贺揖云古怪地重复这几个字,却不在继续说下去,而是道:“殿下莫要忧心。”
没有直接拒绝,那就是可以,楼珣的心思转着不停,大不了自己再去章元帝那里耍一次无赖,只要贺揖云跟着自己走,再引诱楼煜动手,到那时顺手推舟助攻一把。
与其等着紧要关头来时自己措手不及,不如准备完全,主动创造所谓的机会。
遥遥看见了临芳殿的宫女太监们站在宫外等候,楼珣掸去肩头、前襟的落雪,他客客气气请贺公公回去时慢一些,贺揖云笑道:“殿下。”
已经转过身的楼珣再次回首看他:“什么事?”
“记得喝一碗姜茶祛寒,至于东宫,称病不可去。”
楼珣一顿,微微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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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章元帝登基后的整三十年。
除夕天还未亮,小翠找出了殿下的衮服,楼珣还未及冠,只是将一头的白发扎在脑后,他换上衮服,先是跟着章元帝、几位在京的哥哥以及众朝臣祭祀,午间回宫后楼珣小睡休息了一会儿,眼见时间差不多,小顺子叫他起床,楼珣又换上常服去了紫宸殿。
既是家宴,没有太多的拘礼,楼珣见过了几个姑姑、皇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哈欠,没一会儿,楼景渊做贼似的溜了过来。
他还未开口说话,楼珣费解道:“堂哥,你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楼景渊塞给他药丸:“吃了,解酒的。瞧瞧你这脸色,是不是累着了?”
楼珣咽下药丸,端着茶盏喝了口水:“嗯,还好今日祭祀结束得早,回宫里歇了会儿,现在好多了。”
“你这……这个眼睛现在如何了?”
“……回宫之前,有道长日日替我施针,不碍事。”
楼景渊知道他没有说假话:“苏铭说的那个南疆医师,我的人说是已经找到些许线索,你放宽心,再过两月,定会将他带来京城。”
楼珣眨了下眼睛:“许是那时我已经在封地了,堂哥别让他白跑一趟……谁?”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楼珣只觉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他一低头,是个虎头虎脑胖乎乎的小孩儿。
“九哥!”
十皇子丝毫不认生,抱着楼珣的腿,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脆生生打招呼,不等楼珣反应,他又去抓楼珣的头发:“真的是白的!”
小孩子不知轻重,楼景渊捏着他的手让他松开:“你的乳娘呢?”
“我从来没见过九哥,”十皇子不肯撒手,又去踮脚抱住了楼珣的腰,“九哥抱弟弟去找乳娘。”
楼珣清楚地看清了这个弟弟的五官,他笑了下:“十弟,九哥很累,抱不动你,堂哥。”
楼景渊很有技巧地将小孩儿扯进怀里,制住了乱扑腾的胳膊和腿:“走,堂哥有力气,我带你去。”
小孩儿嘴里喊着九哥被抱走,楼珣抚平袍角,小顺子上前替主子斟茶:“这位主儿是个不安分的,奴才昨日去见师傅顺便闲聊了几句,得知十殿下吵着要去东宫看小殿下,太子很是疼爱小殿下,简直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一直不愿松口答应呢。”
楼珣喝完茶:“之前嫂嫂早产,也是因为小十。”
“殿下竟然知道这事儿?”小顺子震惊之后继续道,“总之如今太子忙于政事,还要分神提防十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