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苏红桃说,“以后就这样,你说不出口的话,不要说谎,你沉默我就懂了。”
“我会替你保密的,任何事,”苏红桃走之前最后说,“我也会支持你的,任何事情。”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林思弦坐在床边,连台灯的光都觉得刺眼。他伸手去摸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
他喜欢陈寄吗?怎么可能。当年做那些事情,是讨厌陈寄;这两天的失落,是因为被拒绝的愤怒和前途未卜的不安。
他不可能喜欢陈寄的。
至少在年少那些心跳如鼓、血液翻涌的时刻,他从来都是这么欺骗自己的。
第25章 将错就错
林思弦某次偶然在书中看到一句话——命运的齿轮悄然偏移,而回望时,连划痕都无从辨认,他觉得有些道理。因为从结果来看,他的人生犯过很多错误,但他不知道该归咎于具体哪个须臾。
那年秋天来临之际,后山那面涂鸦墙还是被拆掉了。这次跟文化氛围建设没有关系,只是上层领导沿各个学校视察,认定那些荒芜之地存在安全隐患,要求下令整改。学校响应很快,文件下来第二周施工队便进了校门。
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在墙被拆掉的同一天,林思弦在于蕊的博客上看到了她结婚典礼的照片。她审美一直很好,婚纱是鱼尾的,西式的草坪婚礼,新郎看起来也是从事艺术行业,头发比寻常男性要长。于蕊的无名指戴着她的婚戒,早在她上大学时,她就告诉林思弦她结婚时要选某个国外品牌的对戒,设计理念是盛放的樱花,侧面能看到五片花瓣。
她最后果然选的这款戒指,只是林思弦没有亲眼见证。林思弦在博客上给她留言“恭喜”,第二天于蕊久违地给他回了电话,语气带有一些愧疚,解释自己不是忘了邀请林思弦,只是婚礼举办的城市距离不近,而林思弦还有几个月才成年,她很难承担让一个未成年人独自前去外地的风险。
“蕊姐,你想多了,”林思弦语气很随意,“我最近忙着上表演培训课,你邀请我来我也没时间呢。”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快上大学了,”于蕊语气轻松了一些,报出了一个地名,“你是不是年底要去那里考试?那个时间段那里有个画展,兴许我们能见面。”
“好啊,那我们到时候联系,”林思弦纠结了一下,还是半开玩笑地说,“学校后山被整改了,不然以后你成名了还能多个旧作打卡地。”
于蕊没反应过来:“后山?打卡什么?”
林思弦停顿了一下,笑道:“我是说以后你出名了,以后学美术的都来你的母校打卡。”
林思弦再一次意识到,只要自己不留恋、不执着、不在意,很多事情就通通变得简单起来。就像于蕊对他出于同情的善意,是她为人善良的一环,几次季节交换,花开花落,这些往事本就应该被代谢掉,不必停驻,不必苛求。
想到这里,他像解出一个数学题答案那般勾起嘴角,突然一个包装精美的香蕉布丁放在了他面前。
林思弦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抬头发现陈寄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说呢?”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陈寄补充:“林思弦,你两个星期前说这款布丁只有周三有卖,所以你每周都要吃到,你至少记一下你自己说的话。”
高三上学期,离艺考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林思弦上午去学校,下午在机构上培训课,晚上学校特意为他留了一间形体室,作为他练习的场所。
最近这段时间,林思弦的生活发生了些许变化。
吕如清不知在哪里受到了别人的引荐,开始频繁地往寺庙里去,每次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逐渐从三天、五天到半个月。亭水榭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直到林思弦某次从培训机构回家看到了那个怀孕的女人。
也许是林泓的疏漏,又也许是刻意为之,因为这半年林泓手里的产业高歌猛进,逐渐让他萌生挣脱牢笼的想法。
林思弦的第一反应是报警,甚至手都已经拨好了110,却又发现这女人对这次见面跟自己一样始料未及,甚至更加束手无措。林思弦突然理解了,林泓并非爱她,不过是利用她的温顺来填补他的支配欲,无论自己今天对她做什么,受伤的也绝不会是林泓。
林思弦最后没有报警,没有多此一举,只是从那天起更不想回亭水榭。所以哪怕在假期集训时得到了高度认可,仍旧每晚选择留学校练习。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要求陈寄自习结束来形体室,一边做自己的题一边等待林思弦练习。原因是林思弦练习时可能会有拍摄需求,需要一个人辅助。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毕竟拍摄这种事一个人也能完成,更隐晦的原因是这样林思弦就可以随时使唤陈寄去楼下给他买水,并且在每次练习结束后,由陈寄负责打扫,还原形体室原本的整洁。
林思弦记不太得跟陈寄维持这种奇怪的关系有多久了,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将这个计划长期实行下去——虽然他并不承认,但他的初衷的确是恼羞成怒后的报复心,甚至在醉酒那天说了一些三十岁四十岁之类的胡话,也只是反击陈寄对他的拒绝。
平心而论,陈寄不是一个很能为作恶者提供情绪价值的人选,他从没表现出被压迫后忍气吞声的模样,或者对当年自己贸然挑衅以至于惹上横祸的后悔,连看到林思弦刻意将号码的备注存为Servant,也显得毫不在意;在另一方面,他又是个相当出色的任务执行者,以至于林思弦度过了非常惬意、省心的时间。
就像现在,林思弦心安理得地吃掉这个香蕉布丁,还有闲暇说一些气人的话:“没办法,我日理万机,记不住事情有可原。”
陈寄当然没搭理他,只自顾自打开他的习题册。
说是练习,但留在形体室不过只是林思弦不想回家的借口。形体室有张简易的行军床,多数时候他会在上面看剧本或者躺着玩游戏。
林思弦偶尔也会出声骚扰陈寄做题,譬如读到某个剧本的台词:“阳光落到你身上,你开始微笑了。”念完后忍不住吐槽:“那如果来这里过冬,可能半个月都没机会笑了。”
陈寄的定力绝非常人,通常选择无视。
有时候林思弦也不光看剧本,也会看一些从图书馆借来的诗集。
“人孤独的站在大地的心上,被一束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林思弦读完了,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
偶尔陈寄也会好心敷衍一句:“那你就选你看得懂的。”
月底那两天,陈寄去外地参加自主招生,有三天没在学校。
大概是换季的原因,作息非常不规律的林思弦没什么意外地感冒了。
对他来说生病不是一件罕见的事,他很习惯携带头疼胃疼等小问题,只是最近抵抗力下降,病得有些严重,浑身乏力,走路都头晕。
不过他没有去医院,随便找了一些耳熟能详的药吃掉,撑着最后一口气维持自己的行程——学校、培训机构,然后在一个很晚的时间回家。
事实证明药还是不能乱吃,坚持完三天,第四天到学校时他便开始神智不清,娄殊为跟他说话都听不见:“……你说什么?”
“我说,我爸停我生活费了,能不能借我一千块,我今晚想请个妹妹吃西餐,”娄殊为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一千块对你又不是个事儿,至于装聋么!”
林思弦直接把银行卡给他:“我发你密码,你自己取。”
娄殊为喜出望外,给了他一个友爱的拥抱:“卧槽你这么这么烫,你没事吧?”
“没事儿,”林思弦摇摇头,“你去你的。”
娄殊为翘了下午的课,林思弦也请了下午培训机构的假,但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回家,还是去形体室那张行军床躺着。
越躺越畏冷,林思弦给娄殊为打了个电话,但无人接听。于是发了条短信让他托人给自己买点退烧药来。
林思弦用残存的意志搜寻了一圈,这形体室柜子里还真有个温度计。林思弦迷迷糊糊拿来测体温,连定个闹钟都嫌费力气,就近找了个装饰品沙漏,把它倒过来,告诉自己漏完便拿出来。
然而沙漏运转的画面略显催眠,林思弦就这么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便是一片黑暗。
不仅是这个房间,整栋楼都没有光亮,凝滞一般的静寂,仿佛一觉睡到了无人之境,有种被世界遗忘的错觉。
林思弦还没有烧糊涂,知道他没有穿越,只不过是睡了太久,学校已经人去楼空。林思弦没力气起身,掏出手机想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怎么办呢?也许连保安都巡逻完了,就算能走出学校,也联系不上司机,银行卡给了娄殊为,身上分文不剩。
要不然就在这里睡到天明?不过这里连张毛毯都没有。
思考也很费力,林思弦听着远处微弱的车鸣,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灯突然开了。他侧脸看见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
眼眶被突然的光线刺激出一点湿意,林思弦问陈寄:“你怎么来了?”
“你昨天发消息,说录视频的支架坏了,”虽然看不见脸,但林思弦觉得陈寄一定叹了口气,感叹自己又记不住曾说过的话,“让我拿回去修。”
“你现在来?”
“不然呢?”陈寄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说你明天要用。”
大概是活人的声音带来了一点活力,林思弦终于把自己撑了起来,然后听到一声很短促的:“别动。”
林思弦顿住,随着陈寄的目光看向地上——是自己打碎的水银温度计。
他听见陈寄嘲笑自己:“我第一次见这么没有生活能力的人。”
林思弦很想反驳他,自己从小学开始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所有生活技能都是一个人摸索着学的,绝不是他描述的那种人。
可惜林思弦现在没有为自己辩驳的力气,只能看着陈寄把水银颗粒扫走,装进一个垃圾袋里,然后继续奚落道:“生病了找个没人的地方躺,确实是不怕死。”
“怎么,我死了你就解放了?”林思弦全身的力气用来憋这个笑,“抱歉喔,我这人命比较硬。”
“也没你嘴硬,”陈寄今晚话还挺多,“要躺回家躺。”
“起不来,你背我,”林思弦理所当然道,“我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司机,你打个车把我送回去。”
之前林思弦也让陈寄背过他一次,因为一场大雨,学校管道堵塞,有很大一片积水,林思弦不想弄脏自己的鞋。但或许是生病怕冷的原因,林思弦总觉得今天陈寄的脊背尤其暖和,他双臂不自觉地用力,听到陈寄说:“你摔不下去,放松,我呼吸不了。”
今天天气不错,天上挂着一轮清晰的月亮。
林思弦看着两人的影子,心里一边想,还是得救了,一边想,陈寄肯定烦死自己了。
学校的位置人流量很大,很容易便打到一辆出租车。
陈寄把他塞进去,又坐到旁边,冷漠道:“回家还是医院?”
林思弦依旧不想去医院,给司机说了地点:“亭水榭。”
看到仪表盘林思弦才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从眼前掠过。
陈寄竟然还记得把那支架拿回去。林思弦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九点。”
“怎么样?好玩吗?”林思弦话说得有气无力,“我听说那里新修了一个主题公园,有很多鸽子。”
陈寄不说话,林思弦不满:“怎么不回答?”
“只去了考场,”陈寄回答他,“病成这样就省点力气。”
没意思。林思弦也懒得再开口。只是没想到今天的灾难还没结束,或许是急着收班,林思弦蓦然发觉车速变得很快,在午夜的道路上一路疾驰。
家里的司机都经过培训,不会出现这种状况,林思弦想让出租车司机慢点,但又不想让陈寄发觉自己竟然害怕坐快车,犹豫着没能出口。
沉默的后果便是在一个变道后,出租车司机又一脚油门,持续加速。强烈的推背感让林思弦倏然间下意识握住了陈寄的手腕。
陈寄回头看,林思弦替自己解释:“不好意思,没坐稳。”
他把手收了回去,但车速没有因为这个借口而下降。林思弦只能紧紧攥住破了一条口子的坐垫,脸朝窗外闭着眼。
这动作太诡异,所以林思弦没能瞒住。陈寄问他:“林思弦,你不会是害怕吧?”
林思弦没有回答。
陈寄似乎很短暂地笑了,跟司机说:“师傅,慢一点吧。”
出租车司机答应了一声,车速略微降下来一些,但刚才刺激的余韵还在,加上生病本就不好的状态,林思弦还是松不开手。
“算了,”陈寄很平静地说,“你实在要抓就抓我,我身上一共三十块,你把垫子抓烂了赔不起。”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一辆寻常的出租车上,林思弦意识到一件不寻常的事。他始终坚信跟陈寄之间,是自己在享受权利的快感,享受作弄的乐趣,却无意中让自己一次又一次被陈寄拯救。
林思弦知道这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但长期紧绷的意志囚困在沙漏的玻璃罩里,窥见一个缺口便没有骨气地流淌而下,一时之间很难遏止。所以他的掌心握着陈寄的腕骨,决定再将错就错一次,改日再修正这个巨大失误。
第26章 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