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寄从他的抽屉里,将缠得很整齐的有线耳机递给他,林思弦顺手丢了进去便背包离开。地是才拖过的,他没有刻意避开,在上面踩出几道鞋印。
这一天本该这么普通的结束,说来还是得怪罪突然来临的雨。这本就很不寻常,冬季太阳落下后的雨。
司机堵车,林思弦为此多在学校待了两个小时,中途去了趟厕所。不久前才出了偷拍的事,他虽不介意但多少也心有余悸,最后选择进了隔间。于是他就在隔间里听到了袁寻跟另一个同伴的聊天——看来那天注定要当一个偷听者。
一开始只是在聊圣诞节的事情,林思弦也懒得推门出去,直到同伴提到陈寄的名字,好像再出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他只能把这对话听完。
“......所以,你准备那天约陈寄吃晚餐?我其实很疑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白啊?他不喜欢男生?”
“倒也不是,他很久之前拒绝别人时跟我说过,他这辈子都不打算谈恋爱。”
“为什么?”
“他说会很麻烦。你也知道他家里......所以我想总有合适的机会吧,再等等呗。”
“那他会答应圣诞节跟你吃饭吗?可是他最近不是跟林思弦关系很好,老是一起出去。”
袁寻语气义愤填膺:“那只是表面上,不过是林思弦仗势欺人而已,陈寄很讨厌他,只是没有办法。”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陈寄答应了的,吃饭的事。”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希望得诶......”
在四十六中里,袁寻算个例外。其他人无论怎么看待林思弦,无论心里觉得这个连校服衬衫都要敞开领口的人私底下到底有多放荡,提起来时都会客气谨慎。只有袁寻因为当年跟娄殊为的矛盾,对这群人一视同仁的鄙夷。
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回去林思弦把这段话想了很多遍。他本没有这么在意别人的恶语,如果是他出糗犯错他的确无法接受嘲笑,但这种无端的言论他没有在意的必要。
那自己心里阻塞到底是什么作祟?是因为提到陈寄?可是袁寻说得也没有错。
这是个很难研究的问题,所以林思弦到目前为止也没空思考出一个结果。
没回学校的一个月里,他一次都没跟陈寄联系,又偏偏在很多时刻唐突地想到陈寄。在看到绕成一团的耳机线的时候,在看到那支钢笔的时候,又或者是现在,酒吧二层窗户刚好正对一座钟塔,下面有很多拿着气球的情侣。
又是一个元旦,林思弦想起来的也不是别的片段,就是他把那束花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天。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陈寄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林思弦又很唐突地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台词,他曾经练习时读过,“我仿佛是你口袋里的怀表”——想到这句话多半是楼下这座钟塔的原因。
人群开始涌动的时候,林思弦给陈寄打了个电话。第一次没接,林思弦发了条短信威胁,第二次打过去,陈寄接了。
“你竟然敢故意不接我电话。”林思弦一接通就批评对方。
陈寄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楼下刚好有人欢呼,林思弦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寄问他:“你那边很吵。”
“对啊,”林思弦说,“因为我在喝酒。”
佐伊邀的他,他好几年跨年都在酒吧过,没理由拒绝。林思弦知道陈寄最讨厌这些场合,但这就是他要打这个电话的原因。
果然陈寄沉默良久才问:“打给我干什么?”
“不为什么,想打就打,”林思弦笑得很随便,“你要跟我说新年快乐。”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林思弦又威胁,“快点,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虽然每次威胁也不管用,但谁知道呢?总有一次自己真能干出些东西。
陈寄又很久不说话,林思弦耐心不足准备再催促的时候,听到一声很短促的:“新年快乐。”
四个字结束之后对面挂得很快,好像多等一秒酒气就顺电话线传播。
但林思弦很满意。至少以后再想到元旦,这句不耐烦的“新年快乐”会替换掉那个看垃圾的眼神。
大半个月过去,林思弦终于在期末考试前一周回家。班主任劝他还是回去参加期末考,虽然下学期他也是去辅导班上一对一,但可以先考一次测测目前水平。
林思弦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先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他报考学校的其中一个老师,应该是跟吕如清有些交情,特意打电话来通知林思弦已经通过,只是吕如清联系不上,自从考试结束她又去了寺庙,这通电话才辗转到林思弦这里来。
挂掉电话,林思弦心情有些微妙。他正常发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毕竟是这样重大的事,很难不觉得高兴。
可是也不知该跟谁分享,他无意识中输入了陈寄的号码,反应过来后又一一删掉。
林思弦最后还是听从建议,在期末考试前一天回校。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在下午独自去了操场。他坐在双杠上,俯视远处跑步的陈寄,他比班里其他人要高一点,所以很好辨认。三圈,一千二百米,等到陈寄喝水时,林思弦发现手里打结的耳机线无意中被自己解开。其实这件事本身不需要陈寄就能做到。
林思弦没看完全程,先回了教室,自己的位置空了很久,桌面连本书都没有。林思弦趴着睡了半刻,突然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很久没闻到的草药味又环绕,他知道挡住光的人是陈寄。
“你怎么回来了?”陈寄问他。
林思弦懒洋洋地抬头:“我是班里的学生,为什么不能来?”
才运动完,陈寄只穿了一件短袖。林思弦看见了他掌心的疤痕。原来伤在这个位置这么难好。
林思弦想要看仔细一点,于是伸了手,在指尖碰到对方手肘的时候,陈寄躲开了。
——按照当初艺考老师对肢体语言的完整解释,这是最明显的表达“讨厌”的动作。
陈寄手臂很长,不小心碰到桌角,一支绿金相间的笔掉落在地。他把笔捡起来,发现上面有了裂痕,毕竟是破坏了财物,所以罕见地主动道歉:“抱歉,没注意,还能写。”
林思弦就在这一刻得出了答案。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用了太多拙劣的借口、重复的拖延,来给造成他不合理思绪的真正本因做粉饰,然后得之不易的假象在这一瞬间随大理石纹碎裂。他知道他躲不了了,心跳随笔落入深渊总不能再骗自己是心疼这三千块。
他在确认自己喜欢陈寄的同时,确认他在被喜欢的人讨厌着。
但又如何呢?连亲人都讨厌他,再多一个喜欢的人又不会怎样。
“陈寄。”林思弦站起身来叫对方名字。他往前走了一步,而陈寄果然如他所料往后移了一寸。
“不准动。”林思弦笑得很灿烂,他很擅长表现得自然。
“干什么?”陈寄声音很低地问他。
“我说了不准动,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林思弦仰头看他,“是不是以为我每次威胁都不作数?那你可以继续试试,总有一次我来真的。”
陈寄没回答,但也真的不动了。
林思弦突然上手,抚摸他小臂凸起的血管,能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肌肉。手沿着袖口往上,最后在肩膀停住。最后他像当初对衣架那样,将下颌轻轻放在陈寄的肩上。
人跟衣架果然不同,哪怕再不配合,骨骼和体温也是真实的。
“就这么讨厌我啊,”林思弦说,“但怎么办呢?我就见不得你得逞。”
当坏人有当坏人的好,林思弦将头沉得更深一点。他要到了除表演以外第一个有记忆的怀抱,不用对此辩解,不用对此遮掩。反正他轻浮又恶劣,秉性难改。
第28章 不可言说
有一句话叫,最大的诱惑就是认为自己能够抵抗诱惑。很明显,林思弦是证明这句话的案例之一。
在跟陈寄的接触过程里,每一次林思弦都告诉自己,他才是发号施令的掌权人,那家杂货店能不能开下去就在他一念之间,他有随时开始和叫停的权力。
所以,他再最后放纵一次,下不为例。
多少圣人尚且无法抵御诱惑,林思弦只是普罗大众里稍微缺乏意志力的一个。
看着替自己抄错题的陈寄,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普通圆珠笔,林思弦很想用自己的手替换那支笔,填入对方的指缝;看着陈寄在给饮水机换水时显得很宽阔的肩膀,林思弦很想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倚靠在上面度过一下午的时光……
直到放任自己沉溺于最直接的幻想时,林思弦才明白,那些亲密的动作是不需要靠看影视作品一帧一帧学习的,他内心的渴望会告诉他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但林思弦也不敢将这些想象的画面全部付诸实践。
他好几天重复做了主题类似的噩梦。梦里所有人都变成没有隐私的透明人,他的秘密就这样公之于众,陈寄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以一种大仇得报的表情,他背后还有很多人,袁寻、娄殊为、佐伊,明明陈寄双唇紧闭自己却依旧听见了他的声音:“林思弦,你真的喜欢我啊?”语气里的讥讽和人群的哄然大笑缠绕在一起。
第二个的梦场景简单一些,没有那么多人,在他熟悉的半山别墅,陈寄将他的心事一五一十讲给吕老爷子听,还没等林思弦作出任何辩解,一个巴掌便拦截他所有要出口的话……林思弦就这样从梦里被扇醒过来。
脸真的很疼。原来是睡觉的时候压着书了。
林思弦惊醒后心跳还没平息,陈寄把收拾好的书包放他面前,他喃喃道:“好可怕。”
陈寄冷淡地问:“什么?”
“没什么,刚才做了个噩梦,”被谎言填充的真实世界让林思弦平静下来,朝陈寄笑笑,“梦到蹦迪的时候被人打了。”
陈寄皱了下眉,把才买回来的麦知袋子放桌上。
“陈寄,”林思弦没让他走,“你别动。”
林思弦站起身来,很亲昵地环抱陈寄,贴在对方身上,他尽自己所能地汲取着对方的一切,味道、气息、皮肤的温度,餍足得很想就此沉没在其中。嘴里说出来的是另一番台词:“怎么这副表情,明天开始放假,你两周见不到我,不应该很高兴吗?”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林思弦像所有抱有侥幸心理的犯罪者,既割舍不下诱惑又不敢承担风险,只能努力掩盖自己的罪行。
陈寄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回应。
林思弦用鼻尖摩挲着对方的锁骨:“别这么僵硬啊,你也抱我一下。以后你谈恋爱也这么木吗?”
“林思弦,”陈寄在他耳边说,“适可而止。”
“这才哪儿到哪儿,”林思弦催促道,“你忘了吗?你没有反抗的余地,快点。”
几秒后,他察觉到陈寄的双臂覆盖在他背上,不是一个温柔的怀抱,这双手很用力,发泄般将他禁锢住,骨骼相撞有些疼。这人好傻,林思弦想,自以为在报复,殊不知这点痛感他梦寐以求。
林思弦从没这么感激那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流言,让他可以在轻佻的外壳里尽力描摹他的梦。他变成了一场舞台剧的导演兼编剧,将自己憧憬的分镜一一拍完。
他时间不多,新学期开始每天一对一补习,每半个月才抽出一个下午回学校一次,这半天就是他的片场。他在晚饭时间叫陈寄载他去买布丁,卸了力气靠在陈寄背上,看黄昏下他们跟树木的影子交叠;陈寄坐教室最后一排,他去当短暂的半日同桌,陈寄认真做题,他趴在桌上用指尖勾画对方的青筋。
当然,就像辛德瑞拉一样,总会有一个结束的时间点。做完这些事,林思弦总会轻飘飘补上一句:“你别总是冷着一张脸,你配合一点也许我就没兴趣了,就会换个目标了呀。”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这些举止是他能享受的极限。林思弦见过陈寄狠戾的样子,真把人逼急了他不知该怎么应付。事实上做这些事情时,他也总会留意陈寄脸色,可惜这人很少有鲜活的表情。
不知道陈寄跟袁寻那晚圣诞夜过得如何,目前多半还没成,因为袁寻每次看到自己跟陈寄同桌都脸色不虞。林思弦大概能知道陈寄为什么说他不谈恋爱。之前班里统计想要报考的院校,陈寄填的每一所都是本市或者周围的城市,连之前参加自主招生都不会去太远。
陈寄很擅长解决问题,因为他长到现在为自己的家庭解决了太多问题,或许因为要顾虑的事情很多,所以不想再增加更多麻烦。
不过袁寻也许有戏,等到陈寄工作、赚钱、独立,问题解决起来更加轻松时,也许观念也会随之改变。毕竟陈寄对袁寻的耐心总会多一些,会为他打架,会在无视掉别人请求的同时答应袁寻软着声音的祈求。
林思弦没让自己想那么远,他知道他的犯罪不会长久。但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能充分迷惑人的理智。所以林思弦总是告诉自己,再多睡一会儿,天亮再说。
五月初的某一天,消停了很久的亭水榭突然迎来久违的暴风雨。
导火索很简单,林泓的第二个孩子前不久办了满月席,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吕如清那里了。林泓打算给这个孩子取名“唯一”,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为了膈应吕如清而已。
林思弦原以为吕如清不会在意,没想到吕如清竟千里迢迢从寺庙赶回来,跟林泓再度吵得声嘶力竭。他们每次争吵都不会就事论事,明明上一秒还在为这孩子怎么处理面红耳赤,下一瞬间又开始回溯以往,尽数罗列自己所忍受的一切。
林思弦本就过得很累,这半学期他要补的功课太多,两人吵得他静不下心学习,最后索性去小魈他爸的酒店定了一周的房间,可惜这酒店枕头不太好,他也没能睡得很安稳。
一周后,林思弦回亭水榭取自己的成绩单,回去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刚打开玄关门,里面不出他所料在争吵。
“吕如清,这些年你跟我说过一句好话吗?你有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吗?我忍了多久,还不允许我在别人那里找安慰?你有什么好看不起我的?”
“看不起你需要理由吗?我从来都看不起你。”
“看不起我你不也给我生了个儿子?现在在这里装什么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