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弦没有意识到他就在床上干躺了一下午。一直到晚上扶满他们来以扰民的力度来敲门。
“诶哟我去,这里面还能呼吸吗?”扶满进门被呛得难受,“你咋的了这是?”
林思弦开门之前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没事儿,刚才抽烟的时候忘了开窗,怎么了?你们买完了吗?”
“买了,我给你带了一包补气血的,”苏红桃把东西放到桌上,“哦对,还给你带了一个猪肉饼,你吃饭了吗?”
林思弦一整天没进食,饿劲过了之后看油腻的东西反而反胃,刚想张嘴说“吃过了”,又想起自己承诺过不对苏红桃撒谎,只能说:“你先放那儿吧,我有空再吃。”
“晚上回来吃吧,”苏红桃说,“赶紧出门,赶不上篝火了。”
林思弦想起来,今晚好像是本地什么习俗,忘了叫田羹节还是火羹节,总之要点篝火,要投穗,类似以火净田的寓意。之前李主任在群里提过,意思是来都来了都去参观一下。
“你们去吧,”林思弦说,“我今天有点累,算了。”
苏红桃直接拖着他走:“你已经拒绝了跟我们去买特产,每个人每天只有一次拒绝组织安排的机会。”
这大概是昔关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原本以为只是象征性弄一团小火苗,没想到规模很挺大,烧得半边天都跟着红,但不像纪录片里有那些繁琐的仪式,仿佛只是找个由头居民聚一聚,有人乱吼乱叫,有人跳舞,有人往天上撒酒,弄得林思弦满头都是。
苏红桃递过来一罐:“尝尝?本地的酒。”
林思弦摇摇头没接。空腹喝白酒他怕进医院。
林思弦有些庆幸自己跟着他们出来了,他一直是这样,在人多的地方,看着人群的千态万状心里饱和一些,但又很难彻底融入其中。一小时后,喝了白酒的苏红桃加入了跳舞的队列,扶满跟小胖子听说能放烟花立刻手痒,不知去哪里找去了。林思弦又想抽烟了,但这里还有老人小孩,于是走了一百来米,绕到一家面馆外的木凳子上。
今天又有些倒霉。新买的一包烟,塑料薄膜偏偏没那个易撕缺口,手又因为刚才别人泼的酒黏黏腻腻,怎么都没能撕开。林思弦正准备用牙咬,听到旁边的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回头,发现陈寄正站他身后。林思弦以为陈寄这趟要回去很久,没想到隔天就回昔关了。
林思弦这一瞬间又起了歹念。他又想做一些完全不该做的事。反正他这周就要走了——跟陈寄不同,他走之后就不会回来了。
他想起来上次自己醉酒时,陈寄虽不耐烦,但还是出于责任心做了慈善。林思弦想无耻地再利用一下这个责任心,反正他此刻虽然滴酒未沾,但头发衣服上全是酒味。
要循序渐进地来。
林思弦演着自己醉酒的姿态:“是你啊。”
他把烟递了过去,故意把调子拖得很长:“帮我撕一下,我撕不开。”
陈寄沉默了片刻,接了过去,帮他撕开了。
真不错,这办法起效了。
他进一步,演得像上次一样,重返未成年:“去帮我买瓶水,要甜的,快去。”
这次也见效,陈寄一言不发地从小面馆里给他买了瓶冰冻果汁,甚至很有预见性地直接帮他把瓶盖拧开了。
林思弦喝了一口,说:“好苦喔。”
陈寄问他:“什么?”
林思弦说:“这个果汁不行,感觉一股苦味。”
陈寄又问:“那你要喝什么?”
林思弦说:“算了,反正比刚才那白酒甜。将就吧。”
他听见陈寄手机在震,觉得不能耽误对方太久时间,铺垫够了,是时候图穷匕见。
林思弦故意摇摇晃晃站起来,仿佛用了很大力气,然后学着以前的口吻说:“好奇怪,你怎么长这么高了,陈寄,你抱我一下。”
他以为陈寄会像以往那样不说话,然后自己可以发最后的“酒疯”,却听见陈寄说:“别演了林思弦,你根本没喝醉。”
林思弦心尖蓦然一颤,霎那间难以呼吸。
哐当一声,桌子上没放好的半瓶果汁滚落在脚下,林思弦弯腰把它捡起来,在这个动作之内将心率调整了过来。
以至于再说话时,又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没意思,原本今天心情好想捉弄你一下,没想到你竟然学聪明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我演技退步了。”
陈寄没说话,林思弦晃晃手里的果汁:“水钱我回去转你。”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试图从陈寄身边经过,没走两步被拽住衣领,一股蛮力让他几乎是摔进陈寄怀里,手里的果汁再度滑落,这次滚出了很远的距离。
在林思弦意识到这是陈寄第一次主动抱他时,不远处骤然传来炸裂声响,他在陈寄双臂中吓得一颤,扶满他们捣弄了整整半小时的烟花终于腾升至空中。爆燃声太大,以至于林思弦不知道耳边那声叹息是真还是幻觉。
直到陈寄放开他,林思弦都没来得及回应。他看见宁沛边打电话边过来:“陈寄,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了,你怎么不接......你俩在这儿干嘛呢?”
“没事,”陈寄把地上的水捡起来,递到林思弦手里,“他好像喝醉了。”
“啊?我刚问了这本地酒度数超低,这也能醉啊,”宁沛疑惑道,“怎么说,需要找个人来看着你不?”
林思弦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没关系,您俩忙,我坐会儿就好了。”
第36章 水火
林思弦知道他是一个别扭的人。他习惯跟人维持梳理又客气的关系,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坦然大方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即使这些好意对施舍者来说也许不值一提。他也依旧会过度眷恋,眷恋到害怕无以为报,眷恋到开始思考他们对自己的善良什么时候会被代谢掉。
一开始面对苏红桃也如此,他并没有想跟她建立太深厚的友谊。但也许是曾经断联过一次,苏红桃这次罔顾林思弦意愿,非常坦率、直接地将他拉入她的交际圈,没有给林思弦思考或者缓冲的机会。所以林思弦也不得不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回报,比如明知自己酒量很烂还是要替她挡酒,比如非常不适应也遵守承诺,没有再在她面前撒谎。
而陈寄的情况,又要比这些要复杂得多。因为陈寄一个不明就里的拥抱,就会让林思弦反刍到再度失眠。
隔日是林思弦最后一次跟许苑的补拍。尽管前一晚滴酒未沾,但因为饮食不当加上睡眠不足,第二天到片场时林思弦依然头痛欲裂。
好在他非常习惯忍痛工作,到达后正常地跟服化和摄制团队打招呼。有几句台词在上次拍摄的基础上有所改动,宁沛来向他确认,他流畅地背完一遍,表示自己已经熟记于心;许苑跟他打招呼:“今天任务繁重啊。昨晚睡得如何?“
妆容完全覆盖了林思弦的疲态,让他能够毫无负担道:“昨天那浴池还挺有效,泡完整个人神清气爽。”
今天也不太走运,虽然他跟许苑拍摄时都没犯太大失误,但风太大,似乎是下雨前的征兆,导致有好几条都因为道具突然垮塌而废掉。
真正拍完时林思弦痛到快失声,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所有人鞠躬道辛苦,迅速坐上了回酒店的车,在车上才终于松了口气,一边自责自己这次来昔关忘了买止痛药,一边又庆幸他今天没有出任何差错。
然而他庆幸得早了一点。刚到酒店就收到通知,今晚统筹特意给他们几个小演员补了个小型饭局——上次拍完没请饭,因为彭骁的事儿一伙人被叫回来补拍,很难不联想到是因为没吃杀青宴才导致他们没能杀青,这次怎么都要把这饭给吃了。
迷信!愚昧!无知!
林思弦心里怨念万分,然后在群里打了个:“谢谢,您有心了[玫瑰]。”
饭前林思弦本想找个止痛药,但他体质奇怪,很多种止痛药都效果平平,只有一种待因片对他最有效,剧组常备药物里没有这一类,林思弦只能随意吃了粒其他的,硬撑到了酒店二楼。
比当时开机宴还雪上加霜的是,这次专程为他们几个设宴,拢共就两桌。林思弦刚进门就被李主任笑吟吟地招手过去,正好坐在陈寄和宁沛对面。
人混得差的难处之一就在于,哪怕是以自己为主角的场合,都得去伺候别人。好在林思弦那几个同伴多少能说会道,他只用跟着附和就行。
吃到中途那统筹突然问:“思弦,你没喝酒啊?”
“没有,”林思弦随便找了个说法,“我酒量不好,今天就不喝了吧。”
“那哪儿行呢?这是专门给你们设的宴......”
愁人。林思弦不想说自己头疼,显得好像在场就他矜贵,但又没其他能说的借口。
“今天算了吧。我也不想喝。”陈寄突然说,“明天我早班机,别耽误事儿。”
他开完口,话题突然拐他身上去了。宁沛不解:“我是没懂,前天回去,昨天回来,明天又走,你是喜欢坐飞机啊?”
林思弦头太疼,没听清陈寄怎么答的,好像他只是随便应付了一句,在场的人也没追问。
又过了几道不太新鲜的热菜,上果盘时餐桌上几个能喝的已经聊热了,林思弦终于等到合适的时间去洗手间。
他把头发扎起来,用冷水淋着脸,水温让身体一激灵,意识倒是清醒不少。水漫进眼睛让他视线迷迷糊糊,摸索着关掉了水龙头,发现这落魄酒店洗手台都没放纸巾。
考虑撩起衣服擦时一张餐巾纸递到他跟前。陈寄在他身后道:“十多年了也没学会出门带纸。”
林思弦愣了一秒,接过来,擦完脸将纸巾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没纸也能用别的擦啊。”
“以前你说要找个助理,”陈寄也在旁边洗了个手,“我很好奇你这种习惯,一个人能过成什么样。”
林思弦靠在洗手台上,头上顶光照得他有些晕眩:“都跟你说了以前娇生惯养毛病多,现在糙点不也一样过。”
陈寄把水关了,没接话,林思弦接着说:“陈寄,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陈寄反问他:“你觉得呢?”
“不知道才问你啊。”林思弦说,“你不会是替人操心惯了,对每个睡过的人都这么有责任心?觉得你潜了我,连我你都要心疼。”
陈寄笑了一下,没答话,手揣进兜里。
林思弦从对方的沉默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继续说:“没必要,我说了我活得尚好,虽然那晚睡得不算愉快,但我也不至于跟你计较,跟我睡过的人里没你这么爱当爹的,说实话那天我也没算服务上你,那片子我能不能拍其实——”
他话被一双手截断。陈寄将他嘴攥成一个圆圈,在他骤然变亮的目光里往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
“活得尚好,”陈寄把一盒药扔洗手台上,淡然道,“每个跟你睡过的人都知道你这么嘴硬吗?”
说完陈寄松手,转身回往宴会厅。熟悉的口感在口中蔓延,林思弦不用去看也知道,陈寄扔在洗手台上的是对他唯一有效的止痛片——他曾经让陈寄替他跑腿买过很多次。
陈寄的情况要比所有人都复杂得多。
因为林思弦在他身上犯过很多次错误,让他随便一点同情就能救林思弦于水火。
他知道,比起承担为了袒护谢洛维承担惹恼彭骁的风险,随手买一盒药对陈寄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一盒药又能让他铭记这个夜晚。比起这一天的头疼,这件事好像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对身体发肤之痛的忍耐阈值随岁月增长,而对于陈寄的得失之痛,经过这么多年练习依旧天资愚钝。
这顿杀青宴吃完的时候,止痛药终于见效。林思弦晕晕乎乎地回到417,在床上干坐了很久。直到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这张床上时,他又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手机,自暴自弃地又在网上搜《黄昏谋杀案》。这次他真的从第一章开始看。
从得知陈寄是“万物沉寂”后,这还是林思弦第一次对比起这个人前后十年的文字。
“我曾有过很多自负又堂皇的时刻。”这是整篇小说的第一句。林思弦觉得这些文字变了很多,省略了很多修辞,省略了很多意象,不变的是留存下来的那些喻体依旧奇特。船是肋骨,墓碑是冻住的浪,但又没有后续描写,点到为止。林思弦很快便能理解这本更大众化的原因,没有烧脑的剧情,精简的文字构画出于山的生活。他很快就看到于山跟明玉珠的片段。
他停住了。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最终决定往下翻。
的确是如评论所说,令人颇有些面红耳赤的描写。在于山的初次性|事里足以窥见日后杀伐的潜质,他将昂贵的旗袍糟蹋得稀烂,毫不怜惜地将碎片塞进阿珠嘴里。后面几次也同样如此,虽然考虑到行文内容一笔代过,但片言只字的细节也能看出狠戾——失温,吼叫,脖子上被掐出的印记......
真实的描述总会让人浮想联翩。一想到那句“有真实经历的人写出来的”,林思弦蓦地胸腔苦闷,好像真有人掐住自己脖子。但琢磨半天又觉得不太对劲,总觉得不像是文字带来的幻象,那种呼吸急促的体验感仿佛存在过。林思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并不疼。
止痛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嗜睡。林思弦还没看完于山跟阿珠的片段,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睡眠。
不过他一向睡得浅,有人敲门时又立刻醒过来。手机落在他头边,已经只剩两格电。
林思弦轻轻拍了拍自己双颊,前去开门。许苑穿了身睡衣,友好地朝他笑笑:“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想着还不到十二点就直接下来了,你不会睡了吧?”
“没,躺着休息呢,”按理来说应该邀请许苑进门,但今天没到林思弦收拾房间的日子,“有什么事儿吗?要进来坐的话里面有点乱。”
好在许苑也不是想随便扰人清静的人:“没事儿,我就是来拿个东西给你,你不是周末要回去了嘛,我后两天行程都很满,怕没时间。”
许苑递给他一个小铁盒,是一盒茶叶,明显是份礼物:“应该第一天就给你的,一忙就给忘记了。”
“怎么这么客气,”林思弦朝他笑笑,但没接,“我也没什么可以回赠的。”
“拿着吧,不贵,”许苑说,“本来我意外得到这个角色是好事,但不是连累你们多辛苦几天,该我表示的。”
见林思弦接过去,许苑又接着说:“那天我也没料到你不知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虽然苦难没什么好美化的,但既然发生了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让未来的好事都显得珍贵一些。”
林思弦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安慰,于是只能温和地笑得更深一些:“谢谢。我真没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