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栩不想撒谎的。欺骗喜欢的人,这件事对他来说相当有心理负担。在上车去往医院之前,他慢慢调整好心理状态,做好心理建设。他希望今天可以以最好的状态来应对。
病情初期,温栩刚刚确诊,那段时间他几乎每两周就要去复查一次,不断调整治疗方案,药物剂量和更换药物。
半年后病情相对稳定,进入维持期,他现在两个月会来复查一次,相比于之前,已经在尝试减少药物剂量。他希望这次检查过后,可以再次调整药量,和治疗方案。
他第一次祈求自己可以快快好起来,他不想被顾延青发现。他不想欺骗的,他有尝试说出口过,可这会使他更加焦虑。
温栩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强大,心理咨询师告诉过他,真正的强大在于接纳,允许并接纳一切,接受一切变化的发生,包容并调节。
他不够强大,接纳不了自己是个病人,也接纳不了顾延青发现他的不完美。
温栩是许达医生见过少有的积极配合、情绪稳定、听话的病人,不过表面上越是这样的人,可能背地里的问题更严重。许医生扶了扶眼镜,对温栩说:“希望你能坦诚,及时向我分享你的想法和感受,这将有帮助我了解你病情的进展。”
温栩并不想向医生撒谎,就老实地交代了自己最近有破戒的行为,他这一个月以来饮酒的次数略多。但同时他也明白医生反复叮嘱的,良好的生活习惯对抑郁症的治疗和恢复非常重要。
温栩很抱歉:“以后不会了,我会注意的。”
许医生想了想问他,“你近期第一次喝酒的契机是什么。”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做某件他平常不会做的事。
温栩思绪停顿,缓慢的,他想起来了。
温栩微微蹙眉,他的表情有点犹豫和挣扎,“是因为,一个人,我不想拒绝他。”
“他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这次温栩没有犹豫,他说,“是。”
温栩说了很多,他们近期发生的每件事和他的感受,包括他近期一次次的情绪起伏和症状变化。诉说时,他才发现这些都和顾延青息息相关。
复查的结果并不像温栩所期待的那样有所好转,药物和剂量依旧保持不变。温栩不太满意这个结果,问他为什么,许医生就告诉了他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第二个,创伤迷恋是什么。
温栩低喃,创伤迷恋?创伤迷恋是什么?他今天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心理现象。
创伤迷恋是一种,对情绪起伏上瘾的心理状态,通常与个体早期经历的创伤有关,主要源于个体对情绪起伏的强烈依赖和渴望,这种情绪起伏可能由对方的行为或关系中的冲突引起。
在创伤迷恋中,个体往往表现出强烈的依赖、自我牺牲和权力不平衡,他们可能会被那些能够触发他们早期创伤记忆的人所吸引。
创伤迷恋与真正的爱情有本质的区别。真正的爱情能让人在关系中成长和得到滋养,而创伤迷恋则像沼泽一样,会慢慢吞噬一个人的心智,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真正的健康的爱情,会让你喜欢上这段感情中的自己。
温栩渐渐在混乱不清的思绪中迷失,他讨厌生病的自己,也很痛恨。无法控制的情绪、躯体化,和不清晰的判断能力,像患了一场永远都不会好的重感冒,让他失去了辨别爱,和怎么去爱的能力。
第37章
出医院六号楼门口时,温栩接到顾延青的电话,“在哪?还在学校吗?”耳畔响起他的声音,温栩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心情渐渐平缓下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延青笑与眼梧笑,“那要不要我来接你?”
听到他的笑声,温栩也不由自主笑了笑,“不用了吧,我已经准备回去了,在打车。”
“不用打车,我在学校附近的酒吧,你过来,等下我们一起走。”
温栩稍微沉默了一秒,退出通话页面,搜索了一下医院到那的距离,不算远,随即温声说:“好,我很快就到。”
挂掉通话后,温栩在距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大堂角落里看见一熟悉人儿,温栩嘴角的弧度渐渐平淡,他收起手机。
人来人往的禁烟区,他靠在墙边抽烟,好没素质一人,温栩觉得自己果真不太喜欢顾延青身边的朋友,尤其是,霍承。
对视一眼,霍承饶有趣味,他靠在角落,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不知道是否看清了他从哪个诊区走出来。见他靠近,温栩下意识停滞脚步,听见他骚扰一样的话术,“好巧啊,这也能遇见,就你一个人吗,顾延青呢?”
霍承相信,以他那被鬼迷心窍的样,不可能不陪温栩(他心里的那只鬼)来。
温栩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冷淡含糊过去:“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哦。我在等人呢。”
温栩抿住嘴角,退后一小步,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没什么的表情看他。霍承真心觉得他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现在没有顾延青在,装也不装了,“怎么?这么防备我,因为我抽烟吗?”
霍承状似贴心地掐灭了烟,然后说:“忘了你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抽烟了。”
“那顾延青呢?他不也抽烟?你不介意他?”
温栩无所谓地轻轻“哦?”了一声,很是不屑的一个音节,然后他说,“你跟他比?”
温栩实在不想再看见他虚伪的笑容,看在顾延青的面上,他不想说出一些难听的话,也没功夫陪他继续弯弯绕绕,冷眼绕开他,直接大步走开。
霍承判断那他就是瞒着顾延青过来的,什么病需要瞒着他呢?霍承看向他走出来的位置,若有所思。
温栩进包厢时,霍承已经提前到了。温栩大概扫了一眼,差不多还是上次的人。他走进去的时候,包厢内有很明显的一个安静的停顿,但又很快恢复,给人一种迷迷糊糊又不太敢确定的不好预感。
温栩的目光落到坐在中心位的顾延青身上,顾延青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依旧温柔地笑看着他,他两边的位置都没有人坐,见他来,顾延青便抬手拍了拍他右手边的位置。
温栩乖乖走过去坐下,放下背包。顾延青抬抬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温栩熟稔地靠近,攀着他的肩,亲昵地吻了他指定的位置。
顾延青便笑得更开心了,他抬手理了理温栩稍微乱掉的刘海,轻声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他的表情和语调好像都没有什么异常。温栩却感觉心跳有一阵加快,背后发冷发麻。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对于他来说。他能感受到有一道道探究刺眼的目光落到他背上。
他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实话实说。反正都是要撒谎的,温栩只能尽量圆出一个完美的谎言。
温栩骑虎难下,他平复了些心情,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笑道:“……我本来准备回别墅的,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去医院看了一个朋友,才过来。”
温栩的语调真诚,回答得体,听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顾延青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温栩就对他笑了笑,他天生就会这样讨人喜欢的甜蜜笑容,这是一种明知会受骗,但还是会心甘情愿落入其中的陷阱。
顾延青感觉自己现在就落入陷阱了。
不,他早就掉进去了。
“那个朋友,我认识吗?”他问。
“你不认识。”
“那改天介绍一下。”顾延青歪了歪头,看他。
温栩沉默,他此刻能清楚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坍塌中,毁灭中,陷入漫长而绝望的死期。
一个不太完美、不会被爱的温栩即将暴露在顾延青的视角中。
温栩不自觉地又陷入焦虑中。心脏在胸腔内突突地跳动着,没办法忽视,他会想起——钟表的走针声。
温栩总会觉得,当和一个人相识时,分离的倒计时也在缓慢地行走中,而现在,他和顾延青的倒计时要加快了。
“好。”温栩又问,“你公司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嗯。他们说,今天要聚一聚,所以就拉我过来了。”
蒋音是最后一个当场的,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大摇大摆地坐到顾延青左手边,一口喝光面前酒杯的酒,“渴死了,”他环顾一周,清点人数,然后问:“齐迁呢?到了吗?他刚才说不清楚位置。”
坐在他身边的顾延青没回答,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好。他给温栩点了杯常温的果汁。
有其他人,回了一句,“在路上,快到了。”
蒋音靠着背垫,“哦”了一声,然后戳了戳懒得搭理他的顾延青,特八卦地问:“齐迁回国了你知道吗,他怎么找我,不找你啊?他之前不是跟你关系特好?”
顾延青喝了口酒,也没看他,慢悠悠地胡说八道:“这是谁,不记得,不认识。”
“你别装傻,行不行,这你也能忘?他刚才给我说,他没你的联系方式?”蒋音收起戏谑的表情,皱着眉问,“这怎么回事啊,他出个国,不至于把老朋友联系方式删除吧?”
蒋音是交际草、通讯录,专属于这个圈,他们这群狐群狗党,之所以从小到大一直在联系,没断过,全靠蒋音一人维系着他们所有人,时常拉出来聚一聚。人和人之间总要有个契机能拉一把,不然时间久了,总会散的。
“你想想。”
“……”顾延青装模作样,好像真的动脑子思索了一两秒,然后不太真诚地糊弄,“不知道。”
“……”蒋音肺要气炸了。顾延青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别人至少会考虑到人情世故,装装样子,他是从来都不装,也不真诚,明摆着就是要糊弄你。你也拿他没办法。
“那我把你的联系方式推给他吧。”蒋音不耐烦地道。
第38章
顾延青表情依旧是淡漠的,抿着唇角,目光无神地落在角落的某一处,看不出来是答应,还是拒绝。他百般聊赖地晃了晃酒杯,最后放下,起身走出去。霍承看了他一眼,也起身跟着去了。
蒋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挪了一步悄声问温栩:“他又抽风了?谁又惹他了?”
温栩抬头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和空荡荡的门口,手里紧攥着果汁杯,抿了抿唇,然后说:“是因为我吧。”
“是我做错事了。”是我不好,温栩沉默地想。他总是会做很多错事,即使他不想。
温栩嗓音平淡,但难掩情绪落寞。
蒋音懵了一瞬,高看了他一眼,哪有人上赶着认错的。他“诶”了一声,安慰道:“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他这人就那样。”
蒋音开始掰手指指责数落顾延青的罪行,“从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高傲得很,凡事以自己为中心。看上的,就必须得搞到手,还偏偏死犟着不愿说,别扭得很。得不到的,或者,让他不满意的,他能记一万年,我有时候真觉得他得去医院看看。”
温栩想了想,他觉得这些都还好啊,顾延青好像没有什么缺点,但他没说出口。
蒋音看他依旧沉默,很委屈的样儿,就没忍住再多嘴了几句,“就算你真的让他不高兴了,他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撒个娇就好啦,你是谁啊,他又不会跟你计较。”蒋音对他眨眨眼。
温栩就对他笑了笑,跟他说,“谢谢。”
温栩低头看向左手上的黑色护腕,除了穿长袖和外套的时间,他都会戴上。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遮挡纱布,后来是为了遮挡伤疤。现在距离伤疤彻底愈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但依旧保持着带护腕的习惯。
如果不是偶尔会看到护腕,他都快意识不到这道疤的存在。
温栩有时候会觉得,这其实是一层心理上的禁锢。
它不仅起到遮挡视线的作用,还起到警醒他自己的作用。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本人以外,没有人会在意、会理解、会包容他,以及他的过去。甚至他自己都做不到。
是他在自欺欺人。
它的存在,时时刻刻,每时每刻,气焰嚣张地招摇着,他的过去,他的不完美,他身上丑陋的残缺。
温栩握住左手手腕,隔着柔软的布料,握了很久,直到右手指尖开始泛白,他也没有勇气卸下。
“这么多天,你就想了这些?”霍承语调中带点不可置信,莫名其妙地睨了顾延青一眼,顺手取下他烟盒中的一支烟,点上。
顾延青倚在墙边,烟盒在指尖旋转,眉梢微挑:“嗯,我和他在一起,不好吗。”
霍承懒得多说他,只是笑了笑,像在取笑。顾延青总是喜欢用一种不在意的腔调说自己没把握的事,霍承觉得这是一种心虚,不敢直面内心的表现。假装很轻松,难道就能让一件复杂的事变简单了?
顾延青看着他说,“他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或许,是我们想得太过复杂了。”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爱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霍承惊异他觉醒的“通情达理”。但他仍然不赞同,想要反驳,他不由自主拿出阶级、家境、人品、父辈、思想观念等等观点,唯一闭口不谈的就是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