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在顾延青多次提到要带他去医院时,温栩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假装没有听见。再者就是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没有聚焦的眼神、单薄瘦弱的身形,顾延青看着很心疼,但他完全没有办法。
他就轻轻地在温栩身侧单膝蹲下,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很无奈地说:“听话一点,好不好?”
提起医院、生病、吃药,温栩就蔫蔫的。温栩缓了一下,从臂弯处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小声嘀咕:“……我还不够听你的话么。”
顾延青时刻端量他的情绪与反应,那天之后他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都有严格的要求,他生怕再刺激到温栩。再三想了想,顾延青决定不多说些什么了,“算了,”他轻声商量着说:“吃完饭再说,好吗。”
温栩看着他,点点头,很乖地说,“好。”
可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身体却做不到,依旧是病恹恹的,吃不了几口,就把碗筷放下了。他很努力地想再吃几口、想对顾延青微笑,可他发现,就算是这样简单的事,他也很难做到。
心底觉得很对不起阿姨做的一日三餐,他每次都吃得不多。
努力半晌,最终他泄气地垂下手臂。
顾延青没有怪他,也没有放任不管,看他一眼,然后平淡又夸张地说:“不会生我气,要气到绝食吧,那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这是什么话。温栩真是小瞧顾延青了,不知道他那金贵的脑袋里是怎么想出这么搞笑的词汇,还是温栩笑点太低,他看了眼顾延青,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我没生气。”
“没生气,就亲我一下。”
温栩歪头看着他,凑过去,甜蜜地亲了他一下。
亲了几下,有点上瘾。
当温栩想深入时,顾延青又推开他。
他的手掌抵在温栩的肩膀上,很冷酷地说:“吃一口,亲一下。”
“……”
尽管顾延青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温栩喂胖一点,但温栩依旧不争气,前段时间稍微涨得那么点体重,现在又全部归还给顾延青。
温栩原本就没有吃多少,吃完不到一个小时又尽数吐了出来。
温栩漱完口,睡衣的前胸湿透了大半,他半个身子趴在洗手台上,脑袋埋在双臂之间,身体微微发着颤,搜肠刮肚般的呕吐要把他的身体掏空了,心脏伴随着浊水混进了下水道。
温栩像具尸体,冷冰冰地趴在那,一点也不想动。
过了好一会儿,顾延青看他缓过来了,才轻轻把人扶起,如同扶起倒在地上的白瓷瓶。温栩的脑袋垂得很低,看不清神情,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气若游丝地说:“……能给我倒杯热水吗。”
顾延青顿了一下,说,“好,你等我。”临走前,他深深看了眼温栩,才抬腿推门出去。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温栩抬起头,目光胆怯又生涩地凝视镜面中那张变得十足陌生的脸。温栩攥紧了手指,他都有点不太敢相信,镜子中的人是自己,一张完全失去生命力的脸。
他瘫坐在地上,面目颓唐。病情反反复复,反扑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现在站在他眼前的顾延青是真实的,还是他的臆想,是现实,还是梦境。顾延青喂他吃药的时候也是这样。上一秒顾延青把药放在他的手心,下一秒,“他”又出来了,问温栩是不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
大脑会趁他不注意悄悄地篡改记忆,开始遗忘、模糊他们之前一起经历过的,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是他的幻想?还是,他在做梦。
孤独和臆想将时间、空间都无限拉长,明明顾延青没离开多久,温栩却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在温栩开始变得焦躁的时候,顾延青回来了。他端着温水杯凑到温栩嘴边,用眼神示意他张嘴。温栩一下子变得很平静,眼神滞在他身上,就着这个姿势喝了几口温水,喉咙和胃熨帖不少。
顾延青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看着自己,看得跟深刻,用眼神一笔一划描募他的五官,温栩看了很久很久,最终确定了什么似的,才抬手抱住他。
“顾延青。”
我好想你。
温栩又喊了他的名字,抱得更紧,没有说话。
顾延青轻轻“嗯”了声,问他,“怎么坐地上?地上很凉,起来好不好。”
温栩没摇头也没点头,依旧抱着他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着小声问他,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顾延青松开他,将两人分开,他抬起温栩的下巴,感受到顾延青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温栩的喉结低缓地滚动,他垂下眸,心情莫名变得压抑。顾延青稍微加重了一些力气,逼迫他抬起头,“看着我。”温栩不得不抬眸看他。
温栩眨了眨眼。频率很高,和心跳一样。
顾延青知道他又在害怕、紧张。
“你一直都很漂亮,温栩。”顾延青很认真地对他说。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不管你有没有这张漂亮的脸。”
温栩的眼睛就变得更湿润了一点,他的脸颊、刘海、衣服都是湿淋淋的,宛若一只被雨水淋湿的流浪猫。
“你真的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吗。”温栩轻声问他。
顾延青从来就没有觉得他变得麻烦又糟糕,自他病情加重以来,顾延青都是极其温柔和具有耐心的,只是觉得温栩更脆弱、更黏人、更需要他了一些。
顾延青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温栩低喃,又很坚定似的,“你真的还喜欢我。”
顾延青回应他:“我真的还喜欢你。”
今晚温栩又失眠了。他缩在顾延青怀里,在他第五次抬手摸顾延青的脸颊和脖颈时,顾延青终于没忍住,觉得温栩在惹火,就握住他的手腕,问他要做什么。顾延青的下巴轻抵在他的头顶,闭着眼,将温栩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处。不允许他再乱动。
温栩慢慢地说他在确定他是不是顾延青。
顾延青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好像没有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顺着他的话问,我还能是谁?
温栩很少跟他说起之前的事,他停顿了好半天,才低声说:“去年圣诞节的那天……”
听到这几个词汇,顾延青敏锐地睁开眼,听他继续往下说——“是我第一次尝试自杀。”
“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你知道的,很多时候,我的记忆和意识都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我睁开眼的时候,右手拿着刀,左手手腕在流血。”
顾延青缄默,然后问,“……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
温栩说得很混乱,但他只记得这些:“那晚的记忆一直很模糊,只有片段,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拿一把水果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彻底清醒,是因为你在弹钢琴。我听见钢琴的声音,就睁开了眼睛。”
“拉开帷幕,就看见了你。”
“那天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或许是命不该绝。如果那晚,我一直浑浑噩噩,意识不清醒,很可能那天我就已经死了。”
“所以我之后去了医院看病,才能一直撑到正式遇见你。”
“我曾经很多次见证过、经历过生命的脆弱,你说的对,顾延青,我应该学会珍惜。”
“但有的时候,会觉得很难再坚持下去。”
顾延青知道,他不是想结束生命,他只是想结束痛苦。
当他觉得很难坚持下去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跟顾延青提起分手,温栩不想拖着他,这样下去会妨碍顾延青的正常生活,两个人都会觉得很痛苦。没有必要。但是每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会被顾延青察觉到他的意图,然后狠狠否决。顾延青决绝地告诉他,分手?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以为会得到顾延青的批评教育,但其实顾延青只是抱着他,苦笑说,你别刺激我了。
陪温栩去了几次医院,顾延青隐隐发觉自己其实也有点心理问题,只不过没有严重到温栩这种程度。他很缺乏安全感,想法总是偏激,所以当温栩提起分手时,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他困在家里,绑在床上,做到他只认识自己一个人。
温栩跟他说了这几天他的梦与幻觉,温栩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与顾延青有关,理论上来说“那个他”的确是顾延青,但其实那只是他的心病幻化所致。
“所以,有的时候你会分不清,我是不是‘那个幻觉’?”
温栩点点头。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温栩有时候面对他,总是出神地盯着他的脸,要么碰碰他,要么发呆、置之不理,看起来像在思考,或是组织语言。
顾延青告诉他:“这很好分辨。”
他握着温栩的手,移到他心脏的位置。
温栩感受到他极具生命力的、鲜活有力的心跳。
他的心跳连通他手掌的经脉直达温栩的心脏。
温栩感觉自己好像也活过来了。
温热的、鼓动的心脏,告诉他,感受到了吗。
顾延青说:“会想和你一起坚持下去的,是真正的顾延青。”
温栩抬头,吻了吻他,鼓起勇气说,“明天,我们去医院吧。”
来到医院的一系列过程,温栩已经轻车熟路,以往都是他一个人来,这几次却有顾延青作伴,心境略有不一样。可能是因为,他想起上一次,在很久之前,他去医院,陪他去的人是妈妈。不知不觉中,顾延青已经完全代替妈妈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笑什么。”顾延青拿着报告单走过来,看他孤零零坐那,就很快过来了。温栩深居简出,一遇到人很多的场合,就仿佛失去语言能力。除了在顾延青面前,他不怎么微笑和说话。
温栩笑笑,摇摇头没有说话,接过顾延青手中的报告单,低头阅读。
“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了,等下检查完,有想去的地方吗。”
温栩仔细想了想,发现他想去的地方真的有点多。
“想去看看妈妈。”
“好。”温栩自己不提的话,顾延青是很少跟他提及他的家人。
“还想去,上次去过的儿童乐园。”
“最后,我们回出租屋一趟吧,林灼肯定很担心我。”温栩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贪心,哪都想去,但顾延青一一同意,都说,好。
还没到下课的时间。这个点儿童乐园的人很少,很多游乐设施都没什么人玩。顾延青见他一直看向秋千的位置,就问他要不要去尝试一下。温栩舔了一口冰淇淋,摇摇头,说,不合适。他就静静地看那两个小朋友玩就好。
他和顾延青两个“庞然大物”跑来小朋友的娱乐区域坐在小朋友的滑滑梯上就已经十分不合时宜。
温栩非常珍惜今天下午和顾延青相处的时间,很缓慢地吃完了一整只冰淇淋,再决定要走。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人越来越多,温栩就起身说,“走吧。”
从乐园大门出去的时候,又遇到童知乐。温栩垂眸,看着她,总觉得她的某些角度、性格、行为和顾延青很相像。她板板正正地走到顾延青面前,一脸严肃,然后举起手腕,干练地露出她的智能手表,说,“加一下联系方式,我有事找你。”
“……”
顾延青很干脆:“不加。”
童知乐垮着脸,问:“为什么。”
顾延青微微俯身,与她对视,“你妈没跟你说过,要离我远点么。”
童知乐:“……”她转转眼珠,瘪嘴,“你不加算了,那我加这个哥哥,他肯定会同意的。”说着,她就把手腕举到温栩面前。
顾延青用手机挡住,“我加。”他点开二维码,问,“但你得先说,是什么事。”
童知乐抬眸,瞅了他一眼,很心虚又理直气壮的表情,“好吧,是我妈妈想找你,谈一谈。”
顾延青收敛了一些表情,“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没必要。”他收回手机。
顾延青半蹲下身,平视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我,请你转告,我不会再接近她和她的家人一步,请她放心。”
“就请保持现在这样的距离。”
等真正走远了一些,温栩才晃晃他的手,低声问他:“真的不见面谈一谈了?”他知道顾延青心底是有几分惦记的。如果能见最后一面谈一谈,把以前的话都说开,也很好,至少以后想起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