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后靠着椅背,还是决定继续考察姜若棠的想法,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把那些工厂搬去澄滩,正好一片荒凉。”
姜若棠摇了摇头,“那可是澄滩,工厂迁到那里,不是正好污染上游水资源?相反,如果新的经济区选到澄滩还能设立港口,发展河运,正好衔接墨兰江这条黄金水道。而且澄滩一片荒芜,不需要花巨额资金去推倒旧的建筑物,依靠澄江可以实现抽沙造地,小小的澄滩扩大三十到六十万平方千米没有问题。”
戴鸣缓慢地靠近姜若棠,仔细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就像要看透姜若棠的灵魂。
姜若棠即便内心忐忑,脸上却一派安逸从容。
被对方盯着,姜若棠紧张得嘴里的牛排都快吃不出味道了,戴鸣才终于开口:“你说得这些,让我怀疑你亲临现场去听了省里的那些会。”
“戴叔叔,他们没得选。”姜若棠看向戴鸣,“现在出手是我们选买哪里,等到风声再明显一点,那就是我们吃别人牙缝里剩下的了。”
戴鸣整了整自己的领带,这小子明明年纪不大,想法怎么这么老道。
“好吧,澄滩的事情先放一边,我们再来聊一聊枭澜。目前市面上叫得出名字的国产智能机有不少,如果只论技术含量,枭澜确实能排进前三,但是你忽略了一个大问题——他们已经负债累累,可以说是垂死挣扎。月初有个国产智能手机峰会,如果它再次融资失败,就只能宣布破产。目前对这个领域感兴趣的有惠城集团、阳和投资还有得意天下。”
姜若棠差点被可乐给呛到,“得意……得意天下?”
不就是穆闲清他们家那个集团吗?
“对,得意天下。它的资本一直很雄厚,得意天下的投资并不仅仅在房地产或者娱乐业,目前新能源、智能科技是他们的新领域。”
戴鸣这么一说,姜若棠也就想起了之前翱翔科技的配股也是穆闲清提供的。
可以啊穆闲清,你家这么有眼光,和该你家赚钱!
戴鸣继续说着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枭澜的创始人贺长钦也跟我透了底。他们如果想要带着自己最新、最有竞争力的产品参加这次的峰会,保守估计还需要五百万元。”
姜若棠想说“并不多”,但想到连银行都不能给他们放贷了,可见资金有多紧缺。
“贺先生很实在,他说即便有人给了他们这五百万,他们也不能保证最后能得到投资。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惠城集团青睐手机的外形设计,而阳和投资看重拍照功能,对枭澜的智能新系统并不感冒。至于得意天下,更像是了解一下行情,未必真的会向这个行业发展。”
贺先生这种实在的感觉,让姜若棠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只想要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到最好,却不懂得怎样包装自己,怎样八面玲珑地说服别人。
“这五百万,就让我出了吧。”姜若棠看向戴鸣,“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戴鸣本来是想要阻止姜若棠这个投资的,五百万和何道辰留下的遗产数额相比,是可以承担的损失。
但如果姜若棠总是这样不顾及投资回报率地撒钱,金山也会亏空。
可不知道为什么,戴鸣在跟贺长钦聊过之后,心里也生出一股想要拉对方一把的感觉来。
“为什么那么看好枭澜?”
“如果得意天下真的要选做智能机品牌的话,致力于设计新系统的枭澜是最对穆家胃口的。穆家手握翱翔科技的股份,如果再有一个智能机品牌在手,那么应用的上下端就接驳了,左手右手一起赚钱。如果只是搞一搞外形设计或者不痛不痒的拍照功能,穆家会觉得白瞎了云技术这把刀,只有开发出我们自己的系统,才能站到智能机这个行业的顶端。”
姜若棠朝着戴鸣意味深长地一笑。
戴鸣有些诧异:“你还跟穆家有来往?”
“嗯,穆闲清是我的经纪人。我画画,穆闲清卖画。”
提起自己的画,姜若棠忽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穆家的审美都很高,就贺长钦他们的直男审美……很难提升好感度的。戴叔叔,麻烦跟他们要求一下,送去给得意天下评估的那款样机,外形设计必须过我这关……我考虑拿一幅我的画印在手机外壳上……”
戴鸣一语道破姜若棠的想法:“佛靠金装马靠鞍?”
“对。”姜若棠打了个响指。
“好,我会为你联系他们,准备相应的合同。”
“谢谢戴叔叔。”
戴鸣叹了一口气,“这是你外公留给你的遗产,本来你决定怎么使用,我这个外人不该质疑。但我建议你,投资的摊子不要铺太大。”
姜若棠歪着脑袋看向戴鸣,“戴叔叔,你可不是外人。你是我外公的半个儿子,那就是我的半个舅舅。你的话,我会听。”
那句“半个舅舅”让戴鸣心脏一阵轻微地颤动。
他是个孤儿,视为父亲的何道辰去世了,他没有妻子儿女,在这世间孑然一身。
当了这么多年的律师,他也看多了因为利益导致的血缘和亲情之间的倾轧,但是当眼前这个孩子说自己是他的半个舅舅,戴鸣竟然有一点自作多情的疼惜。
明明不该再多事了,戴鸣还是又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你最好不要以自己的名义进行投资。你年纪太小,被人知道有这么大笔遗产,牛鬼蛇神都会涌上来,你的生活里会有无穷的烦恼和算计。现在时间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别说明年的高考,你目前的精力应该重点花在年底的艺考上。”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会成立个公司,找个靠谱的人来代表我。再让戴叔叔当我的法律顾问,我就能高枕无忧了,对吧?”姜若棠不紧不慢地切起牛排来。
戴鸣再一次敏锐感觉到,这孩子就是故意的,他在拉自己入伙。
“姜若棠,说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对面的声音忽然降了一个八度,冰凉中带着一丝审视。
姜若棠握着餐刀的指尖轻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太心急了,差点忘了戴鸣可不是姜怀远。
姜怀远一直对自己很溺爱,无论自己忽然变成什么样子,姜怀远都会全盘接受。
可是戴鸣不同,身为何道辰的代理律师以及内心情感天平的倾斜,他多少都会去关注姜若棠是个怎样的人,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能力接手外公留下的一切?
“戴叔叔,看来你调查过我了。”姜若棠放下餐叉和餐刀,拿过一旁的可乐,叽里咕噜喝了起来,“我也很好奇,在您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戴鸣面无表情地开口:“任性、自我、花钱如流水、内心孤独无所依从所以对身边那个叫林鹿的孩子言听计从,多巴胺上头疯狂迷恋白映川,上半年为白映川砸的钱足够在市中心买一套房。”
我去,好准。
“姜怀远几乎将你养废了,过度的溺爱让你朝着纨绔子弟的方向发展,你没有人生目标,不知道该为什么努力,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谋划,不清楚界限。有朝一日姜怀远如果不在了,可以想象你手上的财产会像流水一样被你迅速败光,不是被林成栋父子骗走,就是全部消耗在那个白映川的偶像身上。”
戴鸣的十指交错,撑着下巴倾向姜若棠,他的社会阅历很丰富,见过那么多老谋深算的客户,在法庭上和对手兵戈相见,哪怕是二十八岁的姜若棠坐在他的面前也不过是一眼被看透的后生晚辈。
“这样的你,竟然跟我侃侃而谈一个经济特区的选址和发展,还能揣测穆家的喜好,意志坚定地决定投资智能产品?”
姜若棠感觉到强烈的压迫,与此同时他也深深意识到如果戴鸣能够成为自己的同盟将会是多么强大的助力。
所以此刻,他要做的不是让戴鸣相信澄滩或者枭澜智能机的未来,而是要戴鸣相信姜若棠这个人。
姜若棠没有再用喝可乐或者切牛排作为掩饰,而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透亮而坚定的目光让戴鸣感觉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力量。
“戴叔叔,当一个人他出色、优秀、平步青云的时候,是看不清身边人的。只有他荒唐、骄纵、从高处跌落、甚至于落魄潦倒的时候,才能看到每个人的嘴脸和真正的底色。”
戴鸣的眉梢很轻微地上扬,这表明他起了几分兴致:“哦?”
“这两年,我也算领教过了林鹿的手段,虽然很拙劣,但是和林成栋一脉相承——借刀杀人、李代桃僵、鸠占鹊巢,还有对我的一系列捧杀。我虽然没有参与寰宇影业的经营,但我感觉得到林成栋有问题,他的目标很明显就是我那个有艺术头脑却玩不了手段的大导演父亲。”
说到这里,戴鸣冷冽的目光终于有了轻微的松动,他以为这孩子糊涂,所以私心一点不想把何道辰的遗产交给他,但他必须执行何道辰的遗嘱。
此刻,他发现姜若棠比自己想象的要通透得多。
姜若棠继续道:“我本来想着,只要我和林鹿一直保持亲近,降低他们父子对我的戒心,说不定我能了解到林成栋到底都干了什么,但现在看来远远不够。我只有入局,才能将他踢出局。”
姜若棠看着戴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投资枭澜,是为了把握未来。投资澄滩,是为站上城市发展的风口迅速扩大资产规模。在未来,我们买下的每一间破败村屋,每一个废弃工厂,都会成为筹码。我要成为林成栋撼动不了的庞然大物。”
戴鸣睁大了眼睛,那一瞬,他好像在姜若棠的背后看到了蓬勃发展的强大力量。
“所以……你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我看着……像猪吗?”
“现在不打算装了?”
“装下去也没太大意义了,林鹿最擅长的不就是画空气大饼吗?观察了这么些年,我再从他那里学不到其他本事了。”
戴鸣的神情还是很紧绷。
对面的姜若棠伸出手来,“戴叔叔,我也给你画个大饼吧。我这个大饼馅料丰富,香气袭人,我邀请您一起品尝。帮我,会让你也在这个迅速发展的时代里拥有自己的弧光。”
过了足足五秒,姜若棠都觉得自己的台词是不是太油腻浮夸了,戴鸣忽然伸手在他的掌心打了一下。
“学点好吧,空气大饼都敢乱画。”
说完,戴鸣就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把一叠厚厚的合同和文件取了出来。
里面有跟遗产继承相关的,也有委托代理枭澜还有澄滩投资事宜的相关合同,这说明戴鸣在调查完之后就认可了他的投资方向。
和他聊了那么久,只是戴鸣对他这位继承人的“面试”。
姜若棠心里高兴得差点原地起飞,却还要按耐住脸上的表情,在文件上签字。
吃完了牛排,姜若棠把嘴角擦了擦,戴鸣本来说要送姜若棠回学校,姜若棠拒绝了,说如果被林鹿看见了又要问东问西。
戴鸣坐在窗口,侧身就看见姜若棠慢悠悠上了一辆公交车。
“这孩子……难道我还真的看走眼了?”
坐在回去学校的公交车上,姜若棠发了条信息给陆归帆:[师尊,我想把这幅画授权给一个智能机公司,让他们把我的画印在手机外壳上。]
陆归帆明明应该在午睡,信息却回复得很快:[如果是你的画,为什么要问我?]
姜若棠:[因为那幅画的主题就是你的名字啊?]
此时的陆归帆枕着自己的左臂睡觉,右手捏着手机,看到姜若棠发回来的那句话,完全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一张图片被发了过来。
陆归帆揉了揉眼睛,等待着图片被加载。
当他看到那幅帆船在夜间的大海里航行,帆的破洞正好透出月亮的那幅画,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
仿佛一个全世界流浪的人,即将回归故土,找到灵魂的归属。
而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归帆》。
陆归帆的喉咙动了一下,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能成为姜若棠的创作主题。
[那是你的作品,你可以自己做主。]
[谢谢师尊,徒儿打扰师尊午休了,万分歉意。]
陆归帆叹了口气,将那幅画再次点开,这幅画很美。
他从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的名字可以有这样特别的呈现方式。
如果能看到那幅画就好了。
这天晚上,小高开车把姜若棠从画室接回家。
路过十四中的时候,姜若棠叫了声“停一下”,小高就明白他要吃夜宵了。
姜若棠正打算下车买个韭菜鸡蛋饼,刚推开门就看到那对夫妻被周围的小摊贩围了起来,似乎起了很大的争执。
“若棠,他们好像有矛盾,要不然你今晚别吃了吧?”
小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劝姜若棠赶紧离开。
姜若棠皱了皱眉头,本想着可真够败兴的,刚准备要走,就听见“哐啷”一声,其中一个卖烤肠的摊主竟然抡起椅子,把卖韭菜饼的三轮车上的围挡给砸了,玻璃稀里哗啦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