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的视线被掩盖在厚重衣物的后面,生出一种鸵鸟式的躲避心理。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安定,事情并没有被解决,但此刻不用面对这些带着恶意的狂轰滥炸的遮蔽,还是给了他一种无需担忧的错觉。
他在对方的带领之下亦步离开,几分钟后,所有杂乱的声响都消失,一辆商务车在面前打开,紧接着他便被一只手拉上了车。
车内温暖的气流瞬间将身体包裹,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拥抱。
“哥!”是许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担忧。
随着身后的人上车落座,车门关上,车子缓缓行驶起来。
挡住视线的大衣滑落至肩头,许琛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都是熟悉的人,最前排开车的姜怀荣,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樊卉卉。自己和许珏被安置在空间充沛的后排,中间的位置坐着永远安静优雅的乐莹,然后是最后上车的廖以辰。
此刻,视线落点的人正回过头来,与他对上视线。
越过许珏环抱在脖颈间的手臂,许琛看见车厢里廖以辰暗暗发红的眼睛。
一连几日只能从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接受警方的传唤和询问,接受媒体的采访……
从生动的,能触摸、拥抱、亲吻的恋人,变成一方小小屏幕之上的影像,再到此刻摇晃在车厢光影里的憔悴真实的人,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星期。
翻天覆地的转变,物是人非的现实。
许琛率先移开了视线,抬手拍了拍一直搂住自己不愿意松开的许珏,一开口才发现喉头有些发涩,“好了,起来吧,我不是好好的吗?”
许珏一抬头,眼睛里已经湿润发亮,盈盈看着他,委屈道:“哥,你别看那些人说的东西,他们都是为了博关注,为了流量,赚黑心钱。”
许琛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正好,什么都别看,脏了你的眼睛。”
说话间,许琛一直能察觉到来自前排的廖以辰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刻意不去回视,只继续问许珏,“你怎么会来?爸和阿姨都给我打过电话,我还没回复。他们是不是都知道了?有没有人去打扰他们?”
“嗯。”许珏点了点头,“不过你不用担心,来接你之前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找到他们那边去的人不多,廖……”许珏说到人名,话音一顿,似又怨气地朝廖以辰那边瞥了一眼,才继续道:“姜怀荣和廖以辰他们都已经解决了,不会影响到爸妈。现在麻烦的是你在同盛的住址,那里已经完全暴露了,暂时回不去。”
“你不用担心。”前排,廖以辰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等待已久终于瞄准时机似的,把话说得很快,“我给你准备了去处,那里很安全,我保证,没人能打扰到你。”
许琛皱了皱眉,视线终于避无可避地和廖以辰对上,可对方实在是太过了解他,拒绝的话才刚到嘴边,就被再次响起的话音打断。
“别拒绝我。”廖以辰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不是要掌控你,也不是要限制你,我只是希望你安全。”
光影流动的车厢里,安静得连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视线前后碰撞的几秒钟内,许琛听见自己胸腔里传出沉闷的响动。
无数欢乐的景象在眼前一一晃过,清晰又模糊,倏忽间竟恍如隔日。
“就三天。”廖以辰见他不回应,又有些急迫地开口:“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会把一切都解决好。”
许琛最终没能再把那句拒绝的话说出口,驾驶位上,姜怀荣微微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面,不动声色地变道,将车子驶向了高速入口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过后,车子驶入了一片空旷静谧的住宅区。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目的地是要住人的,许琛会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去往一片环境优美的野外露营地。建筑很零散,彼此之间保持着最大的边界感,又过了十来分钟,才在一栋简洁的白色小楼前停了下来。
房子表里如一,装修简洁大气,干净得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刚入户就能看见外厅摆放着一架价格不菲的钢琴,再往内还有不同大小的玻璃柜,里面保存着各类乐器,其中最多的就是提琴。
许琛反应过来这是谁的住所,果然,下一刻,落在后面的樊卉卉朝他走了过来。
“这房子是早些年我买来存放东西的,很少有人知道。”樊卉卉抬手揽了乐莹的背,“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回澳洲那边了,这里生活用品都已经提前准备好,许老师你就放心住。”
许琛知道廖以辰要让媒体找不到他其实很简单,既然要做到如此地步,只可能是和廖董事长有关。
他朝樊卉卉和乐莹点头道谢,又说,“打扰了。”
三天的时间。
一个廖以辰向他许诺的期限,一个他允许自己逃避一切的期限。
许琛在被安置的房间里歇下,站在垂坠到地面的白色纱帘后往外看。
楼下,一行人陆续上了车。廖以辰动作落在最后,上车的前一秒又在车边驻足,忽然抬头回望。
许琛不由地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心头莫名地有些发闷。
众人即来即走,车子渐行渐远,徒留他与这陌生的空间和满屋静置的乐器为伴。
这半日宛如一场荒诞无稽的梦,许琛望着窗外灰暗低沉的云层,像是他情绪的显影。
不知不觉在窗边驻足了十多分钟,屋子里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门铃声。许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是一行人去而复返,可楼下并没有商务车的痕迹。又想是不是廖以辰他们算错了那帮记者的能耐,这地方终究还是被查了出来。
思绪混乱间,那铃声已经消失,楼下,一道身穿暗蓝色外衣的中年妇女的身影出现,沿着户外小径缓缓离开。
应该是樊卉卉解释过的,来送餐的阿姨。
许琛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退几步,坐到了床沿上。
他一把抓下来脸上的眼镜,掌骨抵住眉心,颓丧又狼狈。
那些在人前伪装着的冷静和自持,终于在这一刻粉碎了个彻底。
——真是没用……
他听见大脑里另一个自己不断朝自己鞭策的声音。
——你真是没用透了,许琛。
“现在要怎么办,照计划走吗?”
回程的商务车上,姜怀荣坐到了最后排,问独自坐在中间的廖以辰。
廖以辰没有及时回应,车子开出住宅区才开了口,却不是回答前一个问题。
“送餐的人什么时候到?”他问。
车内安静了几秒,正在开车的樊卉卉反应了几秒,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抬腕看了眼手表,回道:“刚到,一分钟前。”
得到答案,廖以辰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前景象,“一个小时后,把之前准备的那些东西,还有记者会后半段的内容,都交给他们吧。”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新城日报那边不是你爸的人吗?”姜怀荣仍有些不放心。
“不全是,横竖都是廖家,他们现在在乎的是谁手里的东西更有价值。”廖以辰闭目说道。
“那股份的事……”
“按计划来,不变。”廖以辰果决地打断。
后排,许珏的目光在廖以辰和姜怀荣身上逡巡许久,眉头紧蹙,无数的问题在喉口徘徊,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提前一天就接到了姜怀荣的电话,说今天上午的记者会可能会有不利于许琛的信息被公布。他从一开始的情绪失控破口大骂,到莫名其妙被劝说着加入了廖以辰的计划,一直都没过多地寻根究底。
从肖详礼到廖以辰,他觉得对于许琛来说,都实属不是良配。
但他却相信,至少廖以辰不会做背叛许琛的事。
许琛再度清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他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面前的矮茶几上摆放着几乎没怎么动筷的午餐,它们之所以出现在客厅,是因为单人份的餐食摆放在过于宽大的餐桌上显得格外冷清和可怜。
于是许琛把饭菜拿到客厅,可还没怎么动筷,他居然就这样倚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其实这整栋房子,除了缺少人气,可谓是舒适宜人的避风港。环境干净整洁、衣食用具一应俱全、二十四小时供暖,让如此睡过了一整个下午的他,也没感到丝毫的寒冷和不适。
已经是晚上接近八点的时间,不出所料的话,送餐的阿姨已经又来过一次,不同菜色的晚餐此刻还放置在门外保温箱里。
许琛坐在米白色的毛绒地毯上,手脚被压得发麻,一时间很难起身。
感应式的落地灯在察觉到他动作的一刻就已经亮了起来,灯光照亮的这一小片区域,看上去像是樊卉卉在乐莹崇尚的装修里私心塞下的自己的风格。
倒是容易和记忆里的某些画面产生联结。
空间缩小许多的普通小区房里,高大的少年穿着和自己同一款式不同型号的家居服,端着刚煮好的泡面,硬要和自己挤在沙发前,一起边看电视边凑头在同一口小锅里吃面。
回忆似流水,逆着时间的引力无声倾泻。
等许琛回过神来,他已经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指尖摁下了启动。
影像忽现,突如其来的人声在空间里响起,同记忆画面切割出毫不相符的裂痕。
尽管许珏让他不要关注网上的信息,可屏蔽了来电,切断了短信,这个已经占据头条多日的热点新闻,终究还是以避无可避的方式侵入了许琛认知。
面前那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屏幕里,此刻正在播放着今日新城最受关注的事件。
——“作为年龄、身份相差极大的师生,你与他的关系,是被迫还是自愿?”
——“闭嘴!”
——“是被迫。”
记者会的直播画面在廖以辰拍案而起说出第一句话的瞬间突然切断,紧接着跳转到新城大学,无数人围绕着一道被保护着匆匆离开的身影,混乱的现场以第三人称视角在眼前复现。
许琛的大脑里回荡着那起伏无波的三个字,像是一滴汞落进水里,平静坠底。
新闻主持人的播报声还在继续:“今日上午九点,我市重点企业泽锐集团就近期舆论风波召开记者会,九点四十三分,记者会线上直播被切断,会后舆论风向直指新城大学教授。”“根据最新曝光视频及资料,相关报道信息严重不实,此谣言编造及传播涉及数十家媒体,将依法追究相关责任……”
屏幕中画面切换,那原本被打断未全程公布的记者会,以另一个拍摄视角重现。
镜头里,廖以辰拍桌起身,沉寂片刻,笃定而从容的语气说道:“是被迫。”
“我和新城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许琛,的确不是自愿的情侣关系。不过不是他强迫我,是我强迫的他。”
第59章
——“我利用一些非常规手段,获取了对方的一些私密视频,以此威胁他配合……”
“砰!”
昂贵的珍品茶杯被砸碎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廖泽仁怒不可遏地指着电视屏幕里,还在继续播放的记者会后半段的采访画面。
“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嘶哑可怖,长期站在权力顶端而形成的威压,逼得此刻正立于角落的公关部经理脸色苍白、额角生汗。
“董事长…”经理组织了语音,颤颤开口,“我们公关部连日以来都严格按照你的决策执行工作,但是今天记者会上,廖公子的发言确实是十分突然,让我们措手不及。而且这录像,真的不是我们内部流出的。现在突然反水进行报道的这几家媒体,原本和我们进行联系的联络人如今全都被替换了。”
话音落下,空间安静下来。电视画面中,廖以辰的声音平静低沉,没有措手不及的慌乱,面对现场记者刁钻犀利的提问,显然是早有准备。
——“如何确保这些话的真实性?我能保证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当然也能提供相关的证明。”
廖泽仁表情十分难看地揉了揉额角,最后朝身后的人摆了摆手,“行了,去做能做的事。”
已经彻底把自己变作一只鹌鹑的经理如获大赦,即刻溜走。
廖泽仁回身,独自看着屏幕中依旧在播放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