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岩城乌云压顶,人心忐忑,惶惶不可终日。
预感到国王的愤怒,廷臣们都是战战兢兢,迈向王宫的脚步无比沉重,仿佛是要走进刑场。
不料想,暴风骤雨并未出现。
戈罗德没有雷霆震怒。他表现得格外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更令众人胆战心惊。
“我的儿子是荒域主宰,真是没想到。”国王面前堆放大量卷轴,有探子发回的消息,也有边境送来的军情,主要相关各国传言,以及出现在北境的山脉和异魂。
事情联系起来,迷雾就此拨开,答案显而易见。
朱殷的唯一血脉,被他以联姻方式驱逐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为一方主宰。
他手中握有相当实力,随时准备挑战他的权威。
不,他已经开始这样做。
愤怒到极致,戈罗德反而能冷静思考,被酒精侵蚀的大脑恢复运转。
骷髅骑士团的创建者,以阴谋夺取权柄的篡位者,开始平视岑青,认真审视他的儿子,他的对手,更是他的仇敌。
“巴希尔,扎克斯。”
“听从您的吩咐,陛下。”
丞相和外交大臣各自出列,双手垂在身侧,略低下头,以恭敬的姿态聆听国王命令。
“传达我的旨意,尽速肃清乱军。在夏天结束前,我不想再看到一个乱军活着。”戈罗德嗓子沙哑,一字一句加重声音。
他的脸庞有些浮肿,缘于没日没夜的醉酒。
他尽量坐直身体,高大的身形显得臃肿,很难再套进昔日的铠甲。
“向领地贵族发下征召令,我要召集更多骑士、游骑兵和附庸种族的战士,将他们布置到北边,加固边境防线。”
戈罗德滔滔不绝,连续下达多道旨意,似在一夕间变得英明。
“远离异魂存在的山谷。”打破先前的旨意,他宣布放弃部分领土,“放弃那里,固守现有的土地。”
放弃边境领土?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下意识抬头,猝然对上戈罗德的面孔,目光阴森,表情扭曲,双眼中爬满血丝。
他发出嘿嘿冷笑,声音尖锐,令人不寒而栗:“我和朱殷的儿子,我的长子,他掌控荒域。他会挑战我,妄图动摇我的权威,夺走我的王座。”
大殿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于回应,连最谄媚的佞臣都闭紧嘴巴。
“他野心勃勃,想必很快会有动作。让他来吧,我会告诉他,不自量力的雏鸟会是什么下场,那就是被折断翅膀,拧断脖子,撕开胸膛,在寒风中凄惨死去!”
戈罗德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他难得保持清醒,当场写下旨意,向廷臣下达命令,做出行之有效的安排。
他了解每个人的本事,如果能真正把全部力量调动起来,使命令得以贯彻实行,北境会牢不可破,变得固若金汤。
可惜他并不了解,倚重的大臣压根不值得信任,心中早就各怀鬼胎。
例如巴希尔和扎克斯,两人身上带着血咒烙印,忠诚成为虚话。他们注定不会同心协力护卫金岩城,更不会与他同生共死。
还有他的王后,一直想要毒死他,为自己的儿子扫清障碍。
无法获取炎境的毒药,左娜始终没有放弃,仍在绞尽脑汁想别的办法。
自从知晓戈罗德的心思,看过他藏在书房中的文件,左娜就决心杀了他。
这对王家夫妻貌合神离,由伴侣转为仇人,注定你死我亡。
从某种意义上,戈罗德已经是四面楚歌。只是他仍不知晓,迄今被蒙在鼓里。
御前会议结束后,廷臣们陆续走出王宫。
国王下达命令,他们不可能公然违背,但如何实施,又执行到何种程度,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陛下要召集军队,命令下得很急,却没有任何赏赐。难道要领地贵族自己付钱?”
“这不可能。”
“没有金币,骑士们不会卖命。”
“附庸军团很多不听指挥,他们阳奉阴违,在战场上不肯出力。这一次,怕又会旧事重演,借口推脱。”
“高利贷商人又会赚钱。”
“比起贪婪的高利贷商人,我更想知道事情拖延或者办不成,国王会如何处置。”
“大概会杀人吧。”
“骷髅骑士团?”
“他无法杀死我们所有人。”
无论旧贵族还是外戚,态度出奇一致,他们对戈罗德失去恭敬,言辞中最为明显。
趋势无法扭转,情况越演越烈,似烈火燎原。终有一天,他们会联合起来不听调遣,甚至推翻国王。
马车停靠在王宫前,贵族们陆续走进车厢。
扎克斯没来及上车,中途被请走。拦住他的是哈布克,王后左娜最忠诚的仆人。
“王后陛下请您过去。”哈布克深深弯腰,双手触地。
上次见面时,两人不欢而散。想起左娜的埋怨,扎克斯不禁皱眉。
碍于有众多贵族在场,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自然也不能拒绝王后召见。
“带路。”
“是,大人。”
扎克斯离开后,贵族们陆续收回视线,沉默走进马车。
巴希尔坐在车厢里,单手推开车窗,看向金岩堡。明明是盛夏时节,城堡却终日笼罩阴霾,花园中出现衰败景象。
血族崇尚黑暗,却不该是这般死气沉沉。
“玫瑰在凋零,荣耀远去,事情早有预兆。”他自言自语,其后落下车窗,敲了敲墙壁,“走。”
声音传出,车夫立即挥动缰绳。
车轮滚滚,马车急速穿过城内,越过路旁建筑,向丞相宅邸飞驰而去。
王后寝殿内,左娜和扎克斯对面而坐,兄妹俩都没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气氛凝重。
女官蒂亚推开房门,牵着小王子达尔顿走进室内。
感知到气氛异样,达尔顿不安地抓紧女官的手,主动贴近她,好似要躲到她的裙摆后。
“达尔顿,到我身边来。”左娜压下烦躁的情绪,尽量掩饰目光中的凌厉,朝小王子伸出手,“问候扎克斯伯爵,你的舅舅。”
达尔顿脚步迟疑,看上去犹豫不决。
被蒂亚轻拍后背,他才不太情愿地走上前,站在左娜身边,声如蚊呐:“日安,扎克斯伯爵。”
“日安,殿下。”扎克斯向小王子展露微笑,只是笑容浮于表面,看上去并无多少真心。
左娜不满皱眉,刚想要开口,顾忌怀中的孩子,终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蒂亚,你先下去。”她朝女官挥手。
“是,陛下。”蒂亚向左娜鞠躬,其后退出房间。
在她离开时,达尔顿习惯性地转过头,目光依依不舍,貌似很不希望她离开。
扎克斯将一切收入眼底。
等到房门关闭,他突然开口:“左娜,达尔顿很依赖你的女官。”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左娜先是一愣,随即不满道:“蒂亚陪伴我多年,从达尔顿降生时起,她就在照顾他。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不该怀疑她,她可以为我和达尔顿献出生命。”
“别这么笃定,左娜。”扎克斯靠向椅背,架起左腿,轻慢地掸了掸衣袖,“血族的誓言从不可信,如你,如我。”
他咧开嘴角,笑容充满恶意,让左娜愈发烦躁。
“你究竟想说什么,扎克斯?肆无忌惮的打击我,让我清楚我是多么愚钝,而你是多么远见卓识?”她低声咆哮,眼底泛起血红。
发现怀中的儿子在颤抖,左娜马上收敛杀意,细心安抚他。不忘对扎克斯怒目而视:“都是你的错!”
扎克斯耸了耸肩,主动退让一步,无意和左娜针锋相对。
这里是王宫,四处充斥戈罗德的耳目,王后的寝殿也非滴水不漏。他们本就系在一根绳上,些许矛盾无所谓,真正撕破脸毫无益处。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我的妹妹。”扎克斯不介意低头。他改变坐姿,缓慢向前倾身,视线扫过达尔顿,上移后同左娜对视,“之前的路走不通,我明白你很焦虑。可事已至此,暴躁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情况更糟。”
顿了顿,他提及御前会议:“第一王子,他成为荒域的主人,拥有超过想象的领土。”
“他拥有荒域,这不是传言?”左娜惊呼。
“确有其事。”扎克斯说道,“我不知道具体过程,也不知道巫灵和魔族为何听之任之,但事成定局,不会有任何改变。国王很愤怒,却没有失态,而是明智的下达命令,巩固北境防线。”
扎克斯压低声音,单手压过桌面,俯身靠近左娜,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金岩堡没有占星师,无法预判事情走向,你必须冷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冷静?”左娜侧头看向扎克斯,表情难以置信,“你是要我什么都不做?”
“情况不明,王城乃至整个王国都会陷入动荡。”扎克斯绝非危言耸听,他的确有很不妙的预感,“静观其变,远比莽撞地一头扎进去更为稳妥。”
见左娜还想争论,他抬起一只手阻止对方:“别和我争辩,左娜。”
“可……”
“你是王后,只要国王没有废黜你,你就能安稳地留在金岩堡。”扎克斯无法说得更直白,希望左娜能够自己想明白。他的目光落在达尔顿身上,话中意有所指,“看顾好你的儿子,年幼的达尔顿王子。比起你,他不该更亲近任何人,包括你信任的女官。”
左娜张张嘴,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
“我明白了。”她抱紧年幼的孩子,接受兄长的建议。
扎克斯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表情却未见轻松。
“王国要起风了,从北边刮来,不知何时就会席卷金岩城。”他的话中充满暗示,还透出一种悲观,“我可能会死,左娜。”
“扎克斯,你在说什么?!”左娜瞪大双眼,真切的感到恐慌。
她不自觉收紧手指,险些抓伤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