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不畅,四肢僵硬,头脑混乱,难以行动。
一天、两天、三天......?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禁闭结束,强大的孩子已经变得弱小、无害,被人为创造出了软肋。因为恐惧,在头几个月里,只要拿没光的环境吓一吓温天路,他就会立刻噤声,寒冰即刻消融。
他变得安全、可控,温家的宅子却又开始窸窸窣窣,大人们曾为他的稳定问题争论不休,露出倍感苦恼的神情,等到事态解决,他们却比以前还要不满。
“哪家的S级会这样啊,这也太......”嘀嘀咕咕,欲言又止,在他比其余S级更为稳定时,他未能得到夸奖,现在,温天路听见人们比较着谈论。
“......这也太弱了。”
***
他要杀了所有人。
他就该杀了所有人。
在进入那个该死的塔之前,他应该把公馆变成冰窖,在周围引爆寒潮,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仅在黑暗里待了几分钟,那些恐慌害怕的情绪就已经全部散去,唯有暴虐在心里疯涨。
“喀拉——”
原本能压制人的黑暗,不讲道理地逆转成了加速异能暴动的催化剂,寒冰在脚下蔓延,冻结座椅和台阶,结出厚实的冰层,嘴边呼出白色的冷气,剧院的温度无法避免地越来越低。
开什么玩笑,他——!
——“还差一步。”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乱了混乱的思绪,跨越时空的回忆被掐断,所有的模糊身影忽然消失。
自己不再能闻到地下室潮湿阴冷的味道,也听不见黑暗里虫子爬过的异响,温天路怔愣了片刻,恍惚地想着,他现在正在高天剧院里。
其实他一直记得自己实际在哪,只是刚刚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黑暗很容易让他这么想,就像犯罪总会发生在夜晚,不见天日的黑是滋生血腥和暴力的摇床。
四周安静无声,坚冰在脚下丛生,但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温天路在黑夜里感受到闻绛平缓、浅淡的呼吸。
.......怎么做到的?
以刚才的情况,自己应该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啊,对了,温天路转动仍有些滞缓的思维,这是【戏剧舞台】的效果。
看起来只是供别人观赏玩乐,提供情绪价值的表演类异能,实际上的效果则能无视外界环境、无视个人的情感思想,以令人沉醉的表演做包装,强制性地让人沦陷,使人投以绝对无法移开的“注目”。
蛮不讲理地夺取人的视线、话语、自我,纵然处在高压的心理困境,情感旋涡之中,闻绛的话语仍能如此清楚地传入温天路的脑海。
还差一步。
幻觉和幻听悉数消散,温天路垂下眼眸,看见光芒近在眼前,灯光垂落照亮的圆斑中央,一枚小小的硬币置于地面。
“怎么。”闻绛平淡地问他,声音听起来清寒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你做不到吗?”
......幼稚的激将法。
比母亲的话温柔,比父亲的话关切,比投以虚假关心的下人严格。
这是演技吗?
“......我要是做不到,”温天路开口道,嗓音里的沙哑能暴露出他刚才的狼狈,这让他有些反感,不过事到如今,在闻绛面前装模作样似乎更无意义。
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以过于甜腻的温柔语调问道:“你要怎么做呀?”
暗色中响起一声轻微的,有些难以捕捉到的笑声,闻绛懒懒地反问他:“你怎么不问问你做到之后的情况?”
虽然幼稚,但对方的话语的确成为了引线,把温天路圈在了“现实”这边,让他不会陷入黏稠的黑暗之中,像某种柔和的音律,抚慰了躁动的神经。
至于这是不是【戏剧舞台】的效果,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温天路的注意力顺应着牵引集中到对方的话头上。
......
......
温天路下意识出声:“闻绛?”
没有人回应。
白色的冷气沿着地面铺开,气温于一瞬间急速下降,又在下一秒急刹车般止住了势头,掺杂着恼火的,极其复杂的感受被强制压了下去,温天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正在受对方挑弄。
开什么玩笑......
闻绛只是他妈的没说话而已,他居然想把这儿给毁了?
开什么玩笑。
最后一步,温天路踏进光亮中,弯腰把硬币紧紧攥进手心。
“回来。”闻绛冷淡地提醒他,就像扔出去的飞盘要好好回到手里,才能算作合格。
第51章
S级的不稳定判定,不能简单地用“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来概括。
就像谢启,他也没有整天都在疯狂暴动,卷起危险的不可控的狂风,相比于那些半点自控力都没有的人,谢启很多时候对异能的控制力堪称精妙,显著优于大量的低阶能力者,但他依旧会被评定为应该进入秘塔。
这主要是因为社会对S级和其它级别的稳定性的判断标准不同。
让S级和D级的能力者出现相同程度的不稳定,比如都失控泄露20能力值的异能,二者带来的危险后果却很可能天差地别,温天路此时或许已经导致了数人冻伤,室内成为冰窖,D级能力者可能只会让旁人觉得“刚才有阵风还挺凉快”。
因而如果把异能不稳定的情况比作往容器里倒水,对于D级能力者就是倒满一个泳池的水,人们才会投以关注,认为你的能力已经不稳定到是一种“危害”,而对于S级,则是仅仅倒满了桌上的一小杯水,就被立刻被人们警惕地判定为危险。
闻绛这种以稳定性见长的S级生活系多是空杯,而S级战斗系因为存在先天不稳的问题,普遍被认为杯子里已经自带了一半的水。
考虑到S级的恐怖性,当然不能真的等杯里的水满溢而出的时候才说你该进入秘塔,杯中的水被判断有六成时,能力者就会被提议可以进入秘塔,但仍保留能力者及其家庭的自由决定权,越往上升,“建议”就会越来越往“通知”、“要求”的方向倾斜。
谢启的实力哪怕放在S级里横向比较,也是相当恐怖的存在,他的异能也具有更加暴戾的特质,属于杯子里的水已经加到了八成半,这放在普通家庭身上已经该强制进入秘塔,但因为谢家拦着,所以还在打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比如阐述秘塔对谢启杯子里的水有几成的判断有误,又或分析谢启还存在让杯子里的水减少的可能性,拉出S级人权保护机构来说话等等。
谢家一直想让杯中的水减少,但这些年来收效甚微,谢启进入青池后,还出现了“感觉越来越好了”,“怎么最近突然这么不稳”的大起大落式波动情况,仿佛精神状态正在大受考验。
至于温天路,单看杯子里的水,他的情况并没有谢启严重。
只是,难道杯中仅有六七成的水——这种别人家的父母或许求之不得的情况,自己的父母就能带来“不会让你进秘塔”的安全感吗?
一次小型寒潮,一次可以进入秘塔的“建议”,温家理所当然般最后选择了回绝,但他们其实并不在乎,不需要多加拉扯,他们在情感上就已经考虑松嘴。
......无所谓了。温天路凝视着黑暗想。
手里的硬币因为捏得太紧,传来轻微的痛感,痛感让人保持清醒,奇异地带来一丝快慰。
只是交还一枚硬币而已,对于任何人而言都能轻松做到的行为,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数秒之后,温天路重新进入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
......比刚才花的时间短。
闻绛懒散地判断到。
他在关灯前还站着,中途和温天路说话的时候,人就已经坐到了观众席上。
闻绛在右侧的座椅扶手上支起胳膊,用手背抵着侧脸,心里给温天路估算了来回的时间,相比对方走过去捡硬币花费的时间,现在他回来找自己的耗时明显要短了不少。
这不是做得挺好的。闻绛边想边散漫地垂下视线,目光百无聊赖地落在自己前面的座位椅背上,它在黑暗中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戏剧舞台】的发动无声无息,似无形的怪物在狭窄的剧院里舒展懒腰,能力值精准地跳动到某一个数值,随后剧院里的最后一盏亮着的灯,“啪——”,在温天路的背后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眼睛渐渐习惯的黑暗中,闻绛明显感受到温天路的脚步顿了一下,一种浅淡的愠怒沉默着从对方身上弥漫开来,这让闻绛遵从本心,发出了一个带笑的气音。
轻微的声音让温天路迅速锁定了闻绛的位置,脚步声转了方向,由远及近,几秒之后,凉薄的寒气靠拢过来,周身的温度再次明显下降,闻绛往旁边瞥了一眼,在黑夜里看见温天路站在旁边的身影。
他们对视了几秒,温天路俯视着闻绛,看见对方轻轻眨了下眼睛。
......闻绛现在看起来可真脆弱。温天路在轻微的耳鸣声里思考到。
他随即又有些想笑,为自己这个下意识升起的念头。他现在状态不佳,但是不蠢,他感受得到闻绛的异能还“盘踞”在这里,提醒着他对方并没有瞧上去那么柔弱。
但没办法,让一个战斗系的能力者打从心底认为同等级的生活系能力者强大,不是一次失利就能改变的。温天路同样明白闻绛并不能完全看清自己,对方眼里的世界,远没有自己眼里的清晰。
兔子、猫、鸟......对方就像一切能被轻易折断脖颈,又常对危险无知无觉的生物,如果闻绛现在朝自己伸手,温天路想,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交接硬币时,把闻绛的手指一并给冻掉两根。
那种已经被激发出来的暴虐情绪,其实依旧在他的身体里疯涨,跃跃欲试地想要冒出头来,与此同时,因为意识到了现在的环境里有两个人,而非自己一个,闻绛的存在又矛盾地安抚着温天路,令他感到新奇、恼火和不自在。
闻绛瞧了他片刻,打破沉默开口:“你太高了。”
“......”有些迟缓的头脑大抵是不适合吵架的,隔了一两秒后,温天路问道:“怎么,你想让我跪下给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和另一道冷淡清晰的声线形成明显的对比,闻绛反问他:“你害怕自己腿软?”
啧。温天路忍不住笑了下,他也想不通自己在笑什么,内心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其实是:这家伙可太讨人厌了。
放任自己变得弱小是再愚蠢不过的想法,得到的结果就会是连那些下等人都有胆来评头论足,踩到自己头上来羞辱。而那段看不见光就会失去声音、用不出异能的耻辱经历已经过去,如今温家的下人提起小少爷“怕黑”的问题,只会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统一选择闭口不言。
如今温天路的异能非但没有失效,还表现出了更强的攻击性,严格来说,他也并未进入一种完全隔绝外界信息的状态,因为彻底丧失理智同样是种弱小。
只是与闻绛跟他现在建立的正常沟通不同,那些信息以前会被统一处理为攻击的信号。
战斗是战斗系能力者的本能,S级和其它阶级之间有着不可能轻易填平的鸿沟,温天路能敏锐地捕捉信号,本能地进行思考,一如捕食者生来就懂得如何咬断猎物的喉管,他的确做得到在黑暗里杀人。
可惜闻绛也是S级。
嗓音偏向沙哑,气息不算平稳,步调有些焦急,过于频繁的眨眼,微微发颤的指尖,产生轻度偏移的站立重心——恐惧、黑暗和寒冷能让绝大部分人无法发现这些细节,但想要瞒过同为S级,还是本就善于观察人的表面反应的表演类S级,看来还是太过困难。
在闻绛眼中,自己强装没事的姿态或许是很蹩脚的演技。
幻听、幻视、耳鸣、闭塞感、窒息感、恶心感、狂躁感,以及为了对抗这些东西,而不断累积的疲惫,这些其实都还算好的,温天路早早就判断出,最致命的是他已经因为闻绛的存在得到了种慰藉,这种安心感或许很微小,却足以让他无法维持百分百的紧绷状态。
就像一个非常疲惫的人若处在危机四伏的野外,他也做不到轻易睡去,但如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柔软蓬松的床铺,他就会强烈地渴求放松,温天路还真不确定一旦他主动弯下腰去,会不会紧接着就顺势坐到地上。
......要是对方打算强迫他弯腰,试图踹向他的膝盖,又或像他那色厉内荏的父亲一样,意图靠刻意压低的嗓音来强装威严命令他,他反倒会本能地放出冰刃来呢。
但,温天路忍不住想,对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闻绛似乎总能做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他好像每一步都能选中那个让人不上不下的当口,不至于直接令人撂挑子反抗,又令人想东想西,抗拒和怀疑的情感在心底转了一轮,最后的结果却偏向于......
“想好了没。”闻绛别说强调自己的压迫力了,似乎连命令都懒得再说一次,他轻轻叹了口气,反而主动退了一步,话语里仿佛带着一丝对现状感到的无聊,微妙地提醒着温天路他们的立场:“做不到就开灯了。”
没能交还硬币的人又不是闻绛,想要摆脱黑暗桎梏的人也不是闻绛,心里怀有不自知的“期待”,好奇之后会如何的人同样不是闻绛——现在开灯对闻绛而言有什么损失呢?
逼迫温天路对自己低头......对闻绛是件很重要,很渴望达成的事吗?
反正就这样戛然而止,温天路也已经算是成功在黑暗里走了一趟来回了。
“......”
又是一小会儿的沉默,黑暗里传来温天路的一声轻笑,含着微弱的恼火,他慢慢弯下腰凑近闻绛,摊开手掌将硬币放到对方身前,在闻绛耳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轻声问:“这样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