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是庄叙的生日,也让李善情有些不爽。
庄叙照例声称自己不准备过。李善情给他点了一只漂亮的外送蛋糕,送去他家。庄叙说晚上要在公司加班,没有给出任何积极的反应,幸好庄叙的妈妈许女士给李善情发来了消息,夸他有心了,关心了一下李善情的身体和适应情况,还给李善情发来她前几天去复查,在易英医院的小花园拍的新修剪的灌木造型,是玫瑰花的形状。
李善情早上醒来,看到凌晨四点,有来自庄叙的消息。庄叙平淡地说“看到蛋糕了,谢谢”。
李善情没睡醒,打不动字,发语音问他有没有实物照片,庄叙虽然回得快,却说:“没拍。”
这些冷淡的反馈,让庄叙在李善情这里的分数已经低至负三十万零九千九百八十三分。
就连李善情的视频电话,他也不肯接,害得李善情实在好奇庄叙的外表变化,还曾梦见过庄叙变成一个魁梧的大汉,以及在沙滩冲浪的小麦色裸男。
李善情觉得庄叙这个人,坏就坏在若说完全排斥李善情的联系,又没做得得那么彻底,短信偶尔会回,电话也偶尔会接,好像在钓着李善情一样。
如此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像一个能够联系起滨港与番城这两座城市,又可缓解李善情偶发思乡愁绪的手机游戏。
最后成为好胜又虚弱的李善情闲暇时最爱的挑战,绝对不是李善情一个人的问题。
六月,李善情高中毕业,暑期项目还未开启,忽然间有了几周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间。
他不像同学们可以去毕业旅行,仍然晒不得累不得,便成日和几个在学校创业社群中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聊天,沉浸在自己新项目的设计中,无聊得四处给相关人士发邮件,还收到了几封感兴趣的回应。
六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李善情打开电视,忽然在新闻里看到SyncPulse通过有效性测试,将在秋季开启第三期临床测试的消息。
新闻的主播用了大量夸张的词汇介绍这项缓释器技术,专家也称SyncPulse会成为现代医疗中最重要的发明之一,有望将病痛从许多慢性病患者的人生中去除。
李善情虽然还在持续骚扰庄叙,但为了自己的情绪健康考虑,已有近一年刻意不再关注维原生科的消息。
此时心中涌起一些微妙的嫉妒,和与刚知道自己不满足植入标准时相比,已经平和许多的不甘心。
毕竟现在他的健康程度到达了出生以来的顶峰,植入缓释器、改善身体的需求,对他来说也已经不再那么急切。但要他完全释怀,那是不可能的。
他给庄叙发消息过去恭喜,庄叙那边是晚上,可能刚忙完,所以没多久就回了消息,还是一句“谢谢”。
这时候,新闻放出了一段视频,是庄叙回应通过测试的一段SyncPulse采访,李善情看到庄叙的脸,不知为什么愣了一下。
外头出太阳了,客厅的百叶窗遮不住光,整个室内都亮堂堂的。
玛丽正在做早点,乒乒乓乓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六十寸的电视机,右上角有一小块反光。李善情平时觉得这电视选得有点小,起码要八十寸看起来才算舒服,总琢磨着换一个,这一天是唯一一次觉得太大,因为镜头拍庄叙,拍得太近,太清晰,让他意识到他已经一年没有见到这个人,而庄叙和他印象里完全不一样了。
一年之前印象里过于年轻的外表,因气质的突然成熟和令所有人意外的成功而被彻底地淡化。庄叙简单地搭着话筒说话,看上去却比李善情的记忆中多了太多的稳固。好像只是须臾间,就已经不可能会有谁敢于因为他的年纪,而对他低看一眼。
李善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身体却莫名想要向后靠,寻找一个能够依靠着力点,忽然产生一种十分确定的想法:如果他和庄叙现在才认识,他一定没办法上庄叙的车,或者在任何地方堵到他。
幸好认识得比较早。李善情又立刻想。
甚至也没听清庄叙在说什么,采访片段很快就播完。
李善情发了会儿呆。
如果是再过些时间,李善情长大几岁,认识更多的人,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他不会这样幼稚。可是他当时仍旧是刚毕业的高中生,所以很快就生气了起来,内心的想法简单直接,而且全然以自我为中心——震惊,愤怒,极度忿忿不平,觉得可以这样比喻:最喜欢玩的游戏偷偷在别的地方更新了版本,可是没有给他更新,也没有给他玩。
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他要玩最新的。用什么方式都要玩到。
李善情气得在脑中如此物化一个并不理他的人,放出大量狠话,坐在沙发上,想了许久,却罕见得一个办法都没想出来,只好给庄叙打了电话。
第一个没有被接起,他又打了第二个,庄叙才接了,庄叙说:“有事吗?我要休息了。”声音冷若冰霜。
李善情说:“庄叙,我刚才在电视里看到你的采访了……我发现我好想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伤心,并不是装出来的,又第一次觉得玛丽那时帮他装四个行李箱,塞了那么多东西,好像装得不够满。有他想要带走又带不走的什么留在了滨港。
可能庄叙对他来说没有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因为庄叙那时候对他其实很好,像妈妈一样。这样的关系是不应该这么久完全不见面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找我玩呢?”他没有理会庄叙的沉默,问他。
庄叙安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我可能下周来番城附近,有空的话可以过去。”
“那你要来啊,”李善情非常依依不舍,他想到了他们出去玩的时候的情景,说,“我真的会等你的,你知道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最近每天都在家里。”
庄叙在对面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没什么事我睡了。”
挂了电话李善情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忧郁。
因为他还想到自己这一年只长高了一公分,最近作息不规律瘦了两斤,当然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但是缺乏一些成熟的男人味。这实在很难拥有一次让庄叙为他的成长和在番城的成就所折服的见面。
一直到爸爸妈妈打来视频,他才忘了想这些。可是结束视频,李善情又思索起来了,走到衣柜前挑挑选选半天。
西装太庄重显得刻意,随便穿T恤又太孩子气,最后选了一件印有大学名称标志的卫衣,希望庄叙可以从此处的细微差别,感受出李善情已和高中时不同的稳重。
像一个他从来没有成为过的普通人——李善情很久后终于想明白——无意识地找寻起另一种幸福的含义。
第16章
六月底,与庄叙见面的这一次机会,实在得来不易。
李善情人生短短十八个年头,有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学业、竞赛、社交、讨人喜欢等方方面面,他做起来从未觉得费劲,哪一项不是得心应手,只有庄叙,次次都让他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挫败。
这体验倒是新奇。
若说得好听,李善情为人坚韧乐观,说得不好听些,他只愿接受成功,无法接受失败,也学不会放弃。而且说到底,他就是想见见庄叙,难道是什么触犯天条的大错吗,若他能坐飞机,他是也愿意回滨港的。这不是坐不了吗。
就在他锲而不舍地努力催促下,终于在六月中旬的一天,庄叙松了口,对他透露部分日程:“下周一我会到利城。”
不过仍不肯确认自己是否会去看李善情,好像李善情天天想尽办法求他问他,对他来说很好玩似的。
——庄叙真是变了,人虽然成熟了,也肯定是在生意场上学坏了。
李善情每天睡前都伤感地想。前些时候,李善情还只是以为庄叙很忙,所以冷冷淡淡的,现在在电视上看到了庄叙的模样,就觉得庄叙对他已经不再有从前的善心了。
说不定现在李善情受到冷风吹,庄叙都已经不会再给他披衣服了。这残酷的社会究竟把那个本来嘴硬心软的庄叙变成了什么样子?
二十号那天,庄叙到了利城,两人之间没有了时差,联络却没有密切一点。睡前,李善情给他打电话,他又不接,说自己还在谈事情。
李善情当然是不相信,现在都已经十点半,谁还会在工作?他能和谁谈事情?没想到庄叙又已经学会说谎来骗朋友,也不知在哪笙歌,说不定去看成人表演了,李善情心痛地摇摇头,叹息,决定明天再问问。
到了二十三号晚上,李善情才得到一个稍微确切一些的答案。庄叙接了他的电话。
“到底什么时候工作完呀?”李善情执着地问。庄叙应该在外面,背景不少杂音,含糊地说:“明天上午,工作应该差不多能结束。”
“我给你买机票。”李善情立刻说,要开电脑看航班,庄叙说:“不用。”
“那你买了之后,把航班号发给我,我去接你。”
庄叙顿了顿,像是比较怀疑,问他:“你接我?”
“都说了我会开车了好不好,”李善情立刻纠正他对自己的误解,“我爸妈来找我,都是我去接的。”
“等我买了机票再说吧。”庄叙又开始他惯常那种应付式回答。
李善情最不喜欢他每次都这样不把话说清楚,再三叮嘱,要他买完机票,一定要告诉自己。
第二天早晨,李善情醒得特别早,他拉开窗帘,发现太阳还没出来,晨雾都还没有散,外头是灰蒙蒙的。
把衣服换好之后,李善情在家里走来走去,思考还有什么未尽事宜,最后又选了一双黑色的球鞋,因为黑色代表神秘和成熟。
再到到车库里看了一眼车确认是干净的。玛丽起床下来,他正好检查完车子,走进家门,把玛丽吓了一跳。
十点钟,李善情又问了两次,庄叙才给李善情发了航班号。李善情一看,飞机一小时后就要启程,马上有点担心,问:“怎么买这么近的航班?你赶得上吗?”
庄叙不回他,他又打电话过去,庄叙接起来,语气倒是有了一点以前的无奈:“我已经在机场了。李善情,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好吧。”李善情很听话地同意了,一直到庄叙登机前都没再给他发消息。
他开车去机场,没有带玛丽。晨雾已经散了,太阳一出来,车道上的车也多了起来,空气变得透明而清晰,在高速路上飞驰,肉眼能够看到远方的山脉。
李善情没办法打开车窗,便播放了音乐,听歌开着车,莫名紧张地想了几个能和庄叙聊的科技话题。
他想到。或许也可以说说自己在番市的生活,他的成长和新的伙伴、新的社交圈,新认识的教授有多么喜欢他。虽然这些全都在短信电话中告诉过庄叙,但庄叙很可能一点都没听进去,完全可以当新的话题说。
然而当看到机场的白色顶棚的时候,李善情又将这些抛在脑后了,觉得自己不像去机场接人,而是去接一项愿望,和一种并不知结果如何的执念。
他少有地深切领会到自己人格中任性与固执的部分,虽然没有打算改。
四十分钟的车程,对于李善情来说,其实有些疲惫。他停到停车场,休息了一会儿,发现庄叙的航班快要落地了,便戴上口罩,前往出口等待。
站着等得腿疼,伸长脖子看庄叙那班飞机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始终没有等到人,李善情低头给庄叙打电话,庄叙接了,李善情问他:“你在取行李吗?行李丢了吗?怎么还没有出来。”
“没有行李,”庄叙告诉他,“我快到出口,你在哪?”
“我就在出口等你啊。”李善情抬头看,先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和一名推着轮椅的穿地勤服的人员,然后才看到了走在他们后面的庄叙。
庄叙没有穿西装,没有提任何行李,穿短袖T恤和休闲裤,很随意的模样,身材仍是瘦高,皮肤仍是偏白,只有手背好像晒黑少许,手腕戴着那支旧机械表。看到李善情,他点点头,表情没有变化,脚步也未曾停顿。
李善情却定在原地,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手和脚都木木的,怀疑庄叙和从前不一样了,是衣服的色调吗?
是看到李善情,却一点也没有弯起来的嘴角吗?
还是因为又长高了一些。李善情没有想通。
到了出口旁,庄叙先和那位坐在轮椅里的老人道别,隔了几米的距离,李善情听到老人感谢庄叙的帮忙,老人抓了抓庄叙的手,庄叙耐心地说不用谢。
地勤人员推老人离开后,庄叙才又看了李善情一眼,而后向他走来。
机场里的人是很多的,或许是周末的原因。有拖着行李箱的,提着行李袋的,年长年幼,都像延时影像中的条条虚影,从李善情视线里经过。那天清晰的人只有一个。
走到李善情面前,庄叙说“机场地勤说人手不够,落地之后在洗手间旁碰到,就顺手帮了一把”。
李善情没说话,庄叙像犹豫了,过了几秒钟,问:“等很久了吗?”
这时候的李善情觉得庄叙非常坏,明明像一面永远凿不开的墙壁,一道不会被温室效应融化的冰川,却又说出这样的话。
仿佛李善情对他人品变化的揣测,全部变成了李善情的错,是一种恶意的抹黑。他仍旧是十九岁那个不喜欢李善情,还会借衣服给他穿的庄叙,而他们也没有不见面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
如同思念和被冷落的不满终于获得了可以用来宣泄的实物,李善情张张嘴,深呼吸,还是很火大,像警察叫嫌疑犯一样严厉地叫他的名字:“庄叙!”
庄叙像是一愣,冷漠都少了些许,垂眸看他,李善情飞快地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了庄叙,把头埋到庄叙肩膀,隔着口罩,闻到庄叙身上陌生的沐浴乳的香气,恶狠狠又心酸地说:“小庄,你怎么会一年都没来看我呢!我们难道不是好朋友吗!”
庄叙本来身体就很僵硬,抱起来硌人,骨头和肌肉都硌,李善情坚持了几秒,觉得实在不舒服就松开了。
向后离开时,他感到庄叙的手到了自己的背,怀疑庄叙是想把自己拉走,抬头瞪了庄叙一眼,说:“走吧。”拉了一下庄叙的胳膊。
去停车场的一路,基本是李善情在说,他戴着口罩声音闷,觉得听起来像小孩,但根本就忍不住和庄叙分享他的生活。
“我爸妈每个月都回来看我一次,”他一刻不停地告诉庄叙,“上个礼拜刚回去,我和你说过的,你以后每次到利城都来找我玩吧。这里天气比利城好多啦,利城全是人路上脏死了。”
“你去过吗?没听你说过。”庄叙一讲话就拆李善情的台。李善情很不爱听,马上辩驳:“玛丽去了,玛丽去就是我去了。”又问:“你是不是在和利城的P打头的公司谈市场合作呢,以后会经常来的吧。”
“你听谁说的?”庄叙表情立刻严肃了些,问他。
李善情看到庄叙好看的脸因为自己而有波动,自己的那一块计分板重新启动,加过五万分,得意洋洋说:“我猜到喽。小庄什么事情瞒不过李总。”
庄叙像是不想再和他说话,只在经过几条车行道,穿行在向出口开去的汽车之间的时候,很轻地拉住他的手臂,叫他李善情,走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