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不就是要去……”李善情说到一半,陡然发现庄叙的眼神好像并不是讥诮。
庄叙虽然没有表情,牙关却微微咬紧,仿佛比在场唯一一个酒精过敏人员更受伤,李善情的大脑和舌头一时间变得迟钝,没能说下去。
庄叙见他不说话,替他拿走了手里的水瓶,好歹说了句关心的话:“你现还有在哪里不舒服?”
“我想想,”李善情说着,觉得舌头还是有点发麻,“你看看我舌头有没有肿起来?”张嘴把舌尖吐出来给庄叙看。
庄叙眼神扫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立刻移开了,好像李善情的行为令他目不忍视,飞一般道:“看不出来。”
而后他将盖子盖好放在柜子上,看了一眼手表,说:“不早了,确认你没事我就回去。”
“……你还是要去他们那啊?”李善情本来是懵懂,听到庄叙说要走,却有无端出现的心痛,忍不住轻声问他。
庄叙看着他的脸,或许对他的刨根问底感到不耐烦,烦到表情都消失,沉默了一小会儿,好像才做了决定,拿起手机,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也开了公放。
对方名字像个女孩,接起却是男人的声音:“庄叙,你到了?”
“没有,”庄叙对他说,“我有点事,不能过来了。”
对方似乎觉得很可惜,说他们会待到很晚,劝庄叙忙完了再过去,庄叙礼貌却没有余地地拒绝。
挂了电话,庄叙看向李善情,好像在问一个有实体形状的超大麻烦:“还有什么问题?”
李善情知道庄叙现在必定不想回答,但还是忍不住问:“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呢?”因为能逮到庄叙的机会太少。
庄叙却冷漠地打击他:“李善情,我们到底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庄叙看起来情绪不怎么样,或许今天和李善情在一起的一天,对他来说是一场煎熬的体验。李善情的过敏药药效上来,有些困也有些糊涂,举不出他们联系的必要原因,庄叙就走了。
留李善情一个人在房间,让他万分迷惑。
他躺在床上睡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间才反应过来,庄叙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庄叙气得亲了他。
按照道理,接吻这种事,可以由情侣做,也可以由性观念比较开放的异性或同性做。庄叙开放吗?
难道是喝了酒的问题?是酒品太差。
而且庄叙被李善情说几句话就气成这样?有什么好生气的,真小气。
李善情胡思乱想了一阵子,起来洗漱,打开花洒,温水冲在他的身上,他又开始想,庄叙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一生气就乱亲别人。为什么他一点也弄不懂?
庄叙问的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有什么见面的必要?”这世上很少有李善情回答不了的问题,但除了耍赖的玩笑话之外,他找不到解答。
因为他和庄叙确实没有见面的必要。
……真的没有吗,为什么没有?李善情想见他,这不是理由吗?
洗完了澡,李善情觉得非常烦躁,吹干了头发,回床上继续睡觉了。
他的睡梦里出现了一头奇形异状的怪兽,游走在利城的深夜街头,散发出道道五彩的烟雾,里头含有使人无知使人变笨的魔力,飘进牢固的窗户,绕过厚实的窗帘,每一个人都深受其害,无辜来到这座城市的的李善情,也变得不像自己。
醒来之后,李善情忽然觉得计分板毫无意义,很幼稚,决定把两块都清零。庄叙的秘书给他打电话,说飞机准备好了,中午十二点来接他是否方便。
李善情说可以,十二点下楼,车里没有庄叙,只有司机和秘书。他们去利城西北边的一座机场,大约开了半小时便抵达。飞机主色调是蓝色的,看起来很新,走进机舱,医生已在等待,也备有李善情需要的氧气设备。
紫外线很强烈,李善情被晒痛,帽子没有遮完全的脖子和手背起了一片疹子,医生看到了,给他擦了些药膏。
落地之后,李善情想到庄叙那句“没必要见面”的话,也没给庄叙发消息,先去了实验室,和组员们待到了八点多,是自溪学姐先察觉了,问他:“善情,你今天怎么好像心情不太好?”
“怎么会?”李善情笑笑,不愿承认,“可能最近有点累了。”而后转头去看坐在附近的某位时常被他利诱压榨的同学,笑嘻嘻地揶揄:“就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善心人,看到同学干不动活,就想帮同学处理数据了……”
又晚一些时,卢正明给李善情打了个电话,说打算带他认识两位心理学数据公司的专家。让李善情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一切照旧,没有新鲜事,唯独有一点不同,李善情和庄叙的联系变少了。
这是因为李善情觉得两人分开那天,庄叙眼神中对他的排斥,已到一种令他不想面对的程度,因此第一次对骚扰庄叙有所犹豫,也时常按不下大部分编辑好的信息的发送键。
毕竟没有必要见面,那有必要联系吗?
那一阵子,李善情经常想到庄叙亲他,想到之后,嘴唇和牙齿就产生幻觉一般的痛,摸上去又没有伤口,为此苦恼。
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想问庄叙,可是怕问了庄叙,庄叙又生气,便决定自己好好想一想,也要去学一学,然而该去哪学,他又根本不清楚。
就这样,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离开利城后,大约有小半个月,李善情几乎没有联系庄叙,好像因为那晚的一切,后知后觉长大了一些,意识到什么,便不再将一切责任推卸给庄叙,或幼稚地在心中对庄叙进行责备,忧郁了一些,产生了心事。
十月底,李善情在新闻中看到SyncPulse终于获批,可以上市的消息,发了条消息对庄叙说恭喜。
本来以为庄叙会很久才回,但是庄叙马上回了,说:“谢谢。”
李善情想了半天,问他:“你最近好不好?”
庄叙说“还好”,李善情打了一条“你什么时候经过番城”,打完又删掉了,确认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优柔寡断过。也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在纠结什么。
到了十一月初,有几天没联络的庄叙忽然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在周四的下午三点。
李善情很难忘记那通电话,因为他立刻算了算,滨海是凌晨五点。庄叙那头安静得让李善情好像可以透过声音,看见滨海还未亮起的黑夜。
起初庄叙说了奇怪的话:“忘记问了,那天过后,你酒精过敏的症状有没有好一些。”
“早就好了啊。”李善情刚刚下课,走在往实验室去的路上,为这个问题感到奇怪。
如果到现在还没好,他大概也没再活着了。
他回答之后,在电话里,庄叙很沉默,李善情随便地问:“嗨嗨嗨?人呢怎么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庄叙说:“我妈的癌症复发了。”
庄叙的声音很低,李善情的心也变得不再正常,可能是从这一刻起,他不那么迟钝的,他问庄叙:“是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庄叙说“昨天”,李善情便也安静了。
忘记了是怎么结束的电话,只会记得庄叙的低落给他的感受。所以李善情在那一天第一次做了不利于自己健康的决定,他请了两天假,除了玛丽没通知任何人,买了张回滨港的机票,而后才去搜寻了一堆方案,申请携带制氧机,自己开车前往了机场。
上飞机,坐在位置上,紧紧戴着口罩,李善情有一秒的迟疑,但也不是迟疑要不要回滨港,而是想万一又生病,该怎么办,希望爸爸妈妈不要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去庄叙的身边,但他真的想去。
二十一岁之后,李善情有时候工作得无聊了,开始对自己人生的各个阶段进行剖析。他把庄叙强吻他的那一天,列为自己的第一次为情所伤,又把自己回滨港那天,定义为坠入爱河后因自我感动而硬要去做的事。
庄叙又没叫他回去,他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还非要去,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不过明知如此,李善情也永远不愿强迫自己去改正什么,毕竟他的人生后来那般急转直下,找到这点喜欢的事做,继续去纠缠庄叙,才能让他的生活残存一丝乐趣。
而且是庄叙先吻他的,
这当然是庄叙的责任,用酒精让李善情过敏,爱情也像生病。
第23章
面对凶险的勇气一旦产生,冲动行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至少比要治愈一种基础疾病简单太多。
即将满二十岁的十一月,李善情在飞机上感悟出这一个人生道理。
那天因为突发的、当时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的原因,李善情即将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心情难免有些紧张,所以没有睡着。
原本李善情设想的画面是,是到了滨港之后,再去找庄叙,中间一切过程都可以更简单些,免了你来我往的推拒。毕竟,庄叙只是语气稍显脆弱地给李善情打了个电话,又没要求他做什么,回滨港是李善情自己的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没想到庄叙自己猜出来了。
当然也有李善情自己的原因。已经有一整个月,李善情不曾这样频繁地和庄叙联络,终于有一种和庄叙终于重回正常关系的感觉,既恍如隔世,又直觉这时刻值得珍惜,所以一直没有停下和庄叙聊天。
在航程中,他无聊了,顺口问庄叙明天的行程如何,庄叙突然怀疑:“你在哪?”
李善情心中一惊,心想这个庄叙怎么会如此懂他,还好他已经上了飞机,否则免不了一通麻烦拉扯,想了想,回复:“秘密。”
若是以前,庄叙会让李善情不要装神弄鬼,这次却突然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飞机上的网络没那么好,李善情发消息都要过十几秒才能发出去,通话页面更是连按键也按不下去,眼看着通话自动结束,庄叙又发来了消息,问他:“李善情,你在飞机上吗?”
李善情这时候才知道,一个人如若过于聪明,真的会破坏别人给他的惊喜。
李善情不想说是,既怕庄叙像玛丽一样喋喋不休,又怕庄叙泼他冷水,但也不想说不是,因为他几小时后就要落地了,到时候见了面会很没面子,故意回:“不知道呢,只知道我在的地方黑黑的。”
过了一小会儿,庄叙又给他打了电话,这次接通了,而且还算顺畅,可是庄叙也不说话,好像只是为了给李善情展示他的呼吸。
客舱里很暗,乘客几乎都在睡觉,李善情无法大声说话。个人素质什么的还是其次,如果吵醒了别人有人要打他,他也打不过,便用气声问庄叙:“不说话打什么电话,我们发消息不行吗。”
“而且你怎么还没睡?”他看了看手机时钟,滨港已过了十二点,是新的一天。
庄叙告诉他:“我还在办公室,白天一直在医院,有很多字没签。”
李善情“嗯”了一声,觉得庄叙的声音被压缩、又变得卡顿之后,比以前要让人觉得好亲近,不再那么冷冰冰,告诉庄叙:“我还有七小时落地,你记得定个闹钟来接我,不然我一个人在机场,拿不动我的呼吸机。”
庄叙说“好”,没有挂电话。
这个时候,李善情觉得庄叙好像比自己还像小孩,但又觉得庄叙这样的做法很正确,可以让李善情觉得自己对庄叙来说也很重要,而不是在他一头热。
等了一会儿,李善情有些自得,打破寂静,展示自己成熟的一面,哄庄叙:“小庄,你放心别怕,李总很快就回来陪你了。”
“……”庄叙像有点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你睡会儿吧。”挂掉了电话。
在滨港落地时是清晨,李善情从舷窗往外望,一整座城市都因为雾气而发光着白光,像每一根丝线都有几个闪光点的蛛网。山与楼宇的轮廓在雾里模模糊糊,如同画布湿掉几块。
李善情没有什么行李,只背了一台制氧机和几件衣服,他飞机坐得少,对航站楼全然不熟悉,四周乘客都走得比他快,比他急。
努力地走到出口,他已有些头晕,看到庄叙穿着常穿的黑色外套,面容冷峻地站在人群中。庄叙好像瘦了,李善情想,只是一个月,却更忧郁了。
难道忧郁才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吗?
“嗨嗨小庄,李总来喽!”李善情想大声些,显得有活力些,喉咙却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并且是沙哑的,也不怎么好听。
幸好庄叙似乎听到了,朝李善情看来,黑色的眼眸,与安稳的眼神,使他的气质重新变得温和。
看到李善情走出来的瞬间,庄叙还是觉得自己或许是产生幻觉。毕竟“李善情”与“滨港”,对庄叙而言,已几乎是互斥的两个名词。
并且在他的认知里,李善情是不会为他做什么的,从番城到利城,六小时的车已是极限。
这一个月来,集团发展得还算顺利,但庄叙自己过得有些糟糕。
原本喝了酒,两人争执时,吻了李善情,就已经是他人生中犯过得最大的一项错误。后来以李善情的全然不在乎和过敏为结局,更是让这错误显得像则巨大的笑料。
不欢而散后,李善情许久不联系他,照理说是一件好事,但大概三天过后,庄叙便发现原来比起李善情,更难以承受不联络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断连一周,庄叙将时区改回滨港,起初感到自己将平稳地过度,回到最早时能够对李善情十分漠然的自己。
然而工作之外的时间,渐渐都在等候一条等不到的消息。
SyncPulse获得上市批文那天等到了,但只来往了两条,所以只是收到消息时感到惊喜,最后没有满意,也未曾收获开心。
十一月初滨港降温,本来是普通的一个下午,庄叙陪母亲去取复查报告,她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庄叙十分重视,提早将工作做完,和她一起前往,却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医生起初想先给庄叙知会,劝母亲出去走走,母亲一猜便猜中,在医生的办公室坐着,不愿出去等待:“有什么问题就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