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庄叙问他,“这次又打算怎么甩我?”表情虽然很镇定,语气一点都不开朗,像阴沉像质问更像生气。
“……”李善情有点心虚了,嘴里嘟嘟哝哝说“把你的电话拉黑”,“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不是有点太小儿科。”
李善情马上说:“那我找法院申请禁止令。”
说完看着庄叙的眼睛,李善情又说“算了,看在你还没有纠缠我的份上”,最后几个字的发音被庄叙吞入口中。李善情觉得庄叙的嘴唇在颤抖,怀疑自己的也是。
其实这才是李善情今生做过最自私的决定。庄叙送李善情回家的路上,李善情心里是这么想的。
第一次要求庄叙和他谈恋爱,是因为李善情根本不懂得爱,随便又任性,现在想重新做人,做一个不自私的人,则应该别答应庄叙,也不把可能生病的事说出来,赶紧让庄叙从他的生命里离开。离开痛苦,离开病原体。
现在还来得及。
但李善情又没有做到,他对庄叙的需要超乎他自己的想象,失去了理智也没有控制。李善情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人,他抓着庄叙的手,好像抓住一个救不了他又不想他走的救兵,一支离开了会马上死掉的安慰剂。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真正生病,那就好了。一切迎刃而解,他也可以继续和庄叙生活在一起。
李善情回家上楼之前,又在庄叙的怀里待了一小会儿,要开车门的时候,庄叙忽然叫他名字,对他说:“李善情,这次不要骗我。”
“我就要骗,”李善情对他说,“骗的就是你,我也没有答应你复合的事,和李总谈恋爱你想也不要想。助理是不能爱上总裁的。难道这点道理不懂吗?”
李善情说得还挺认真的,所以才把庄叙逗得开心了一点。
晚上爸妈回来,李善情没有聊起这件事。
他看了几篇关于渐冻症的相关论文,昏昏沉沉地想了很久,给方听寒、赵自溪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出现病情的可能性,又叮嘱他们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千万不要透露风声,而后又善用缓释舱睡了一觉。
凌晨三点睡着后,庄叙梦到过往,像将六七年间的人生重过一遍。
起初是他和李善情刚刚认识,他收到李善情大堆大堆的信息,李善情展示自己的聪明。庄叙不回复他,有时让他别来烦自己,还把突然出现在他家书房的李善情用力地拉到走廊,对他训话。
庄叙看到当时的自己实际上常常想,李善情真的很聪明。发现那个十九岁的庄叙,也不知是真的看到李善情在他家大呼小叫觉得生气,还是单纯想把李善情抓到一边,抓到一个只有自己在的地方。
梦到李善情离开滨港的那一天,他开车到了一个可以看见公务航站楼的地方,看到李善情乘坐的湾流飞机起飞。那一年他把手机换了十几次时区,有时候是滨港,有时候是番城,在卫星地图上查找了李善情的家。
第一次出发去番城见李善情时想了很久应该穿什么衣服,有没有什么衣服可以让李善情想回滨港,选择来他公司工作,或者有没有什么外表,能让李善情对庄叙产生一点对别人不同的情绪。
又梦到被李善情说分手的那天,庄叙气得口不择言,威胁说不要再联系,提醒自己从此不要忘记李善情的所有包裹糖衣的自私个性。
整整一年半,他将李善情的所有甜言蜜语贴上毒药的标签,不断地重复不断警示,人生不会再允许李善情的进入。
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又收集了一些有李善情特稿的杂志,塞在周思岚的抽屉里。有时又开始想到李善情坐飞机来滨港找自己的样子,抱着氧气机,尤其是在收到李善情的花的那个生日夜晚,庄叙的眼睛睁开闭上,全部都是少得他可以一一数出的,李善情表现出对他在乎的画面。
他再三告诉自己,李善情只是把他当成一片可以攻占的领土,同时又希望一年的每一天,都是李善情在机场出口出现的那一天。
当想到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抱着自己,发出剧烈的咳嗽,庄叙就无法精确地去恨这个不够爱他的人,无法真实地排斥一段让他既爱又恨的感情。
生活简单也复杂,庄叙在梦的最后,决定删除了所有假装过的消极和反感,只留下真实的欲念。
就是不论李善情意愿如何,他都不会再做一个听之任之的绅士。
比如次日李善情乘飞机回番城,本来不让庄叙送,也不让庄叙跟,庄叙还是去了,和李善情的亲人打了招呼。
李善情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庄叙觉得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他把庄叙拉到一个休息间,抱着庄叙的脖子吻了一会儿,又威胁:“下次再犯你等我的禁止令。”
起飞后,李善情在飞机上睡觉,庄叙无法和他联络,下午出席一场重要业界的聚会。李善情走了,仍然可以在各处听见圈内人士讨论他姓名的声音。
“Noah这次这么快就走了,”休息时,有人闲聊,“没和赵署长见到面。我看NoaLume进滨港是不太可能的。但听说他们要启动快速上市了。”
而后忽然有人看向庄叙,发问:“庄总,你有没有被Noah堵到?听说他四处找你。”
庄叙想起李善情多番叮嘱,也不希望自己万一说了不该说的,李善情醒来有意见,又在电话那头闹,便含蓄地说:“没有。”
“他是不是几年前就开始纠缠你,”对方说,“你要是想要,我这里有一个非常优秀律师可以推荐给你,必要状况下,我建议你申请禁止令。”
庄叙听他这么说,有了点兴趣,说“我有个朋友可能需要”,问对方要了号码,发给了李善情,告诉他:“找这位律师可以申请禁止令。”
【遗愿清单】
第45章 李善情家中找到的一份清单
李善情将自己的疾病检测过程,形容为当红影星与知名嫌犯地下恋,情况十分复杂,十分不轻松。
回番城后,李善情冷静下来,和专家聊了几次,情绪也调整得稳定许多,自觉相对于其他病人,有几项心理上的优势:由于从小到大身体没有好过,虽说求生欲自始至终都很强,李善情对自己得病的接受度还算高,心态不差。
遗嘱也写得十分齐全,从儿时的玩伴,到公司的下属,都可以得到一份来自李善情的善意馈赠。在这方面,李善情已完全不用费时操心。
除了要给庄叙的部分遗嘱。原本李善情便已经在几年内改动过很多次,现在更是只能寄希望于检测结果是有惊无险,因为全然不知要留什么给他。
按专家的建议,李善情应该抽出一段完整时间,到最近的利城ALS中心完成检测,那里有最高新的仪器技术与医生。
但李善情并不愿这么做。因为他的身体暂时除了手臂有肌束颤动之外,几乎全无异样,多方面了解此类病症后,他确认自己的症状处于最早期,检测的过程主要是做相当多的排除法,排除每一项其他病因,最终确诊需要很长的时间。
虽疾病存在比较长的潜伏期,按照植入缓释器的时间,和李善情的症状发生时间对照来看,两者不可能存在关联,但若李善情进出ALS中心的消息传出,得病的传言扩散,难免会影响公司的上市,也将使父母亲人操心。
李善情不打算让这种可能发生。
他本便聪明,游说能力一流,专家听他解释后,也被说服,同意他的看法,认可他的担忧,替李善情联系仪器医生,运抵番城,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检测。
对李善情而言,这些计划唯一的阻碍,来自他那位又旧又新的男朋友。因为此人个性保守,绝无可能赞成他的行为。而庄叙又很聪明,李善情想哄住他,简直难之又难。
幸好两人暂时是异地恋,庄叙无法面对面地用那张脸和声音迷惑李善情,李善情独自一人时相当坚强,大脑也能理智很多。
每当打电话视频,被庄叙问到检查的情况和具体的病症,李善情都会胡说八道,有时候说正在确诊对庄叙相思病晚期的过程中,有时又说胃痛心痛不知道什么痛,反正都是小事,让庄叙不许来番城,不许打搅他的检查。
这种胡言乱语,自然把庄叙弄得很不开心。但李善情独断专行惯了,实在很难在清醒时示弱,哪怕对方是庄叙。
在还未确诊之前,即使庄叙知道了检查的进展,那又如何?难道要庄叙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务,来陪李善情吗,庄叙有他自己的人生,并不比李善情的轻松。
当然,李善情也不会否认自己的真实想法,是他可能有点太过喜欢庄叙,珍惜两人之间非常来之不易的和平和情侣关系。
又希望庄叙眼里永远只看得到他潇洒和光鲜的一面,不希望庄叙看到他做穿刺检测,不希望庄叙看见他未来坐在轮椅上,又不希望好不容易回到手中的爱情,被一场不知是否要降临的疾病,拖到丑陋的地步。
有时候李善情甚至也觉得,自己开玩笑时说出那句“确诊就把你甩了”,其实是真的那么想过。但真要他这么做,他也不可能做到。可能最后奄奄一息时,他都要给庄叙发消息,确认庄叙是否还只是他的。
春天降临之前,李善情把庄叙来番城找他的日子推了又推,将主要的精力放在工作上,基本上是对和庄叙见面十分逃避,又对其他一切事务斗志昂扬,提前提交了上市流程里的保密申请,用一个月断断续续地完成了大部分检测。
果然如他预计的那样,在基因测序后,确认了SOD1的突变,但由于症状只停留在下运动神经元受累,顶级专家也仍然无法完全断定,李善情究竟是进行性肌萎缩,还是渐冻症早期。
专家团队会诊后,权衡利弊,也听了李善情的意见,一起做下决定,先按进行性肌萎缩进行治疗,观察病情的发展,在五月份公司的上市程序完成后,若情况有变,随时可以开始使用最先进的靶向疗法。
二月中旬,确定治疗方案后的第二天,李善情在公司顶层新设置的康复室里,接到了庄叙的电话。庄叙一开口,说自己已在番城机场。
当时李善情刚做完第一次电刺激干预,整条手臂痛得好像被千万支针刺透,精神恍惚,大汗淋漓,听见庄叙的声音,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医生说若是普通人,并不一定会感到太痛,只是李善情对疼痛过于敏感,且为了方便记录数据,没有使用缓释舱止痛,痛感才会剧烈得反常。
前几句话,李善情还能听懂,到后来已痛得神志不清。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有此报应。心想自己小时候打针,还能窝在妈妈的怀中,现在只能抓住扶手,抓得手背铁青。
“李善情,为什么不说话,”庄叙可能是以为他又在想借口,低声问他,“昨天还说自己待在公司,今天不会又去了哪个回不来的地方吧。”
这是上上周,庄叙说自己要过来时,李善情编造的理由。
他自己说得都心虚,庄叙大概是让着他,没有立刻拆穿,只说“那你先工作”。后来又被李善情连续拒绝了两次,庄叙才变得沉默和愈发不悦。
此刻等不到李善情回答,庄叙声音已接近阴沉,问:“你在哪?”好像李善情再不见他,他到天涯海角也会把李善情抓出来。
“……”李善情的痛感终于缓和一些,有点迟钝地头疼,对庄叙说:“还在公司,我过来接你吧。”
“我回你家等你。”庄叙自行决定。
和庄叙一个多月没见,每天至多打电话和视频,听闻庄叙已在附近,李善情近乡情怯的毛病犯了,明明想念庄叙,也有些拖拉,怕见到庄叙之后顶不住压力,开始和庄叙撒娇哭诉,变成一个不再坚强的没用的自己。
他就又开了个会,才下楼,坐车往家里去。
到家之后,进门听见玛丽在厨房的声音,并未看见庄叙的影踪,李善情立刻变得不安。在底楼走了一圈,没找到人,慢吞吞上了楼,看到书房门开着,走过去,终于看到有人在里面。
庄叙穿得随意,站在百叶窗前,书柜旁,低着头翻一本不知什么书。庄叙看书很专注,也很宁静,平时破坏欲很强的李善情,都不忍破坏他此刻的认真,没有出声,注视了庄叙一小会儿,一直到庄叙抬起头,也看到了他。
庄叙把书放回了书架上,站在原地,李善情等不到他走出来,只好自己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怕和庄叙对视就变得软弱,李善情没有看庄叙的脸,想说点缓和氛围的话,便道:“为什么没有收到邀请,就自己来了。”
庄叙没有说话,李善情只好又说:“还好李总今天没有出差,可以陪你。”
走近到离庄叙两米的地方,李善情听到庄叙冷冷地说:“还以为你在番城也养了个男朋友。原来没有。”
“什么啊,”李善情没见庄叙讲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忍不住抬眼看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发现庄叙的不高兴是认真的,又主动坦白:“小庄,你不要生气,我暂时没有确诊。我不也不是不想见你,是不想你太担心。”
看到庄叙眼里不满的情绪消去了一些,但嘴唇张了张,李善情怕他又要接着问详情,就说:“别的不要问了,你也不用在我书房乱翻,病例不在这儿。”
经过这一个多月,李善情自以为已将心态调适得还不错,看到庄叙,才发现调适都谈不上,至多是成功地把伤感屏蔽了一小段时间。
庄叙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抱在怀里,李善情的脸贴在庄叙肩上,果然就变得不够坚强,想到方才的电刺激干预,也又觉得痛了起来,也十分委屈。
“李善情,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庄叙的声音很低沉,叫他的名字,责备他的掩饰和不诚实。
李善情不知要怎么办,起初抓住庄叙的手,又张开双臂,抱住了庄叙的背,从他身上汲取能量。
他只是想把一切变得轻松些,李善情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李善情崇尚没有重压的情感,才会令人舒适,让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在想起李善情时,想到他的笑话、勇敢和遗产。
给别人带去沉重的人,不该是李善情。虽然与生死有关的事,本也不可能轻松。
李善情努力将心里的茫然和理智分离,问庄叙:“你这次来待多久?”
“最近把要处理的事都处理完了,准备远程办公,”庄叙好像变得和以前不同,说话果断,没有什么商量余地,“可以在你家待很久,待到你说实话。”
李善情沉默了,本来想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更乖一点”,说不出口,从庄叙怀里挣出来,看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谈恋爱就要同居吗?我没有同意你待在这里。”
“不是给你发了律师的号码了,不同意你自己去联系。”庄叙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李善情说他“疯子”,他也面不改色。让李善情发现两人分分合合多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完全读懂过庄叙。至少不清楚庄叙为什么突然怎么甩都甩不开,变成一块像李善情一样的牛皮糖。
庄叙按着他的手臂吻了他,李善情方才做电刺激干预的位置原本是痛得发麻的,被庄叙按了一小会儿,恢复了少许直觉。
番城是傍晚了,百叶窗变成了橙色,李善情闻到了玛丽做的饭的味道,对庄叙说:“那先吃饭吧。”
庄叙说“好”,又忽然停顿了一下,说“对了,李善情”。
李善情看向他,庄叙松开他,抬手拿起刚才翻过的书,从书里抽出一张纸,都给他,对他说:“我是没有找到病例,不过我找到这个。”
李善情看到他手里的纸页泛黄,居然是在大概四年前,李善情从滨港回番城时,在飞机上写下,后来打印出来书写修改的恋爱事项清单。
甚至还没有改完就分手了,夹在一册期刊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这是你以前写的吗?”庄叙问。
“对啊,十九岁吧。”李善情接过清单,看了一眼,标题加粗居中写着“恋爱必行事项清单”,每一条的内容好像都幼稚得让人发笑,他记得都是从什么超高播放量情感博主专栏摘抄下来的,在心里感慨自己那时候的傻气。
成熟的恋情怎么会在一条条僵硬的行事计划里就生长出来,那时候也不觉得列这种清单很笨,这才是十九岁的他最笨的地方。李善情正读得好笑,想发表意见,手臂的肌束颤动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