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了酒店也不得空,一身正装来不及换下,开了电脑就跟执锐高层连上了视频会议,见缝插针地与团队讨论各大项目的投后管理。
等大体工作告一段落,闲下来点开置顶未读的时候已经星落满天,蒋鸷放大图片,是一盘未点缀装饰物的纸杯蛋糕,摆在阳光底下拍摄,没有开裂瑕疵,色泽格外诱人。
图片边缘露出厨房的烤箱一角,蒋鸷认出来,省去打字的力气,按着语音键问:“很漂亮,自己做的?”
隔着上万公里,戚缈的声音飞到蒋鸷的掌心里:“嗯,放了红茶粉,控制了糖分,昨晚烤焦了一盘,今天的刚刚好,我感觉你会喜欢。”
蒋鸷平常对点心一类的食物很少有需求,今天可能晚饭吃得早,六个多小时下来,只觉胃部空落得难捱长夜,保存了戚缈的图片饮鸩止渴:“我还得过几天才能回国,你打算让它们躺在冰箱一整周吗。”
戚缈又给他发一张咬过一口的蛋糕图:“其余的先喂给纪少爷和庄教授。”
蒋鸷只饱了眼福,心里不平衡:“怎么不把烤焦的喂给他们。”
戚缈发来一个小猫流泪的表情:“这样很不道德的,我当早餐自己吃光了。”
“……”蒋鸷嗓音沉了沉,“戚缈,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枯等半分钟没接收到对面的回应,蒋鸷正反思自己是否语气过重,戚缈就道:“你怎么总是这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吃的呢,管得好严呀蒋生。”
说着丢来一张五指张开的左手照片:“都舔干净了[猪头]”
动作与措辞,让蒋鸷无端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床头灯在戚缈的后背泼下的蜜色。
远隔大洋时,彼此言语拉扯都不得不留意着火候,戚缈这人有一套独属的说话方式,蒋鸷是习惯且受用了,可要是过了火,他想当即触碰到戚缈,就不是驱个车那么方便。
比方此刻,独身陷在旧金山湾区的夜色,他要及时管束自己继续延伸戚缈的语意,费劲兜到不相关的话题上:“今天用不用回学校讨论复赛?”
“不用,但我打算回去上课了。”戚缈如实报告,“总觉得自学的效率够不上在课堂直接吸收来得高。”
“自己一个人么。”
“嗯,纪少爷倒是想跟我一起,这两天庄教授和打卡上班似的,八点不到就上门催着他起床学习,其实庄教授也没怎么作声,嘴上忙着吃蛋糕呢,就一个眼神飘过去,纪少爷就安分了,他私下跟我抱怨,说快愁死了。”
蒋鸷喜闻乐见,共情力极低:“以后有他愁了。”
实际这事戚缈认为是纪望秋自相惊扰了,他觉得庄教授挺有包容心的,那天撞见他跟蒋鸷搂在一起,事后也没说什么,全然没有干涉学生私人空间的趋势。
对纪望秋也很宽纵,盯着他做题时肚子饿得直叫,不动声色就把手边的蛋糕推过去,往常庄意泓的课堂是不允许有人在底下吃东西的。
但小少爷还是愁,说起码跟戚缈回学校还能在课上补个觉。
躲避的时日里,纪望秋极少对出门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欲望,戚缈陪着他长大的,轻易就解析出他的意图:“其实你……是不是想找秦落廷呢。”
纪望秋瞳孔一颤,撇过脸没再说话了。
从离开纪家的那天开始,他时时翻看的聊天界面里已经没再弹出过来自对方的消息。
纪望秋的默认,使得戚缈在学习和备赛之外又添了件要忙的事。
两所高校离得不远,戚缈下课后就骑车到秦落廷的学校教学楼下蹲人,手机里显示着一份纪望秋发来的课表。
大三下学期的课就那么零星几节,碰上戚缈恰好有空的机会不多,几次下来蹲不到人,他转变策略去静晖路。
好一段时间没来了,地下酒吧的门脸还是那副霓虹炫目风格缭乱的模样,门内墙壁的海报和野广好像覆了层新的,戚缈没细看,紧张地捏着书包肩带,沿楼梯匆匆跑下去。
也就在里面绕了一圈,戚缈便折返出来,杵在路灯杆旁猛吸了口清新空气。
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衣兜的位置,戚缈才想起现在天气热了,他没穿外套,这次没有人能往他兜里塞写有电话号码的香烟。
在这条昏暗杂乱的街巷里,酒吧门外的某个空旷车位大概是他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纵然月光洒落在哪一处皆是同样的温度,戚缈也固执认定此刻停歇的位置最舒服。
戚缈连续三天的东奔西跑引起了蒋鸷的警觉。
离开硅谷的前一天,蒋鸷行程上的安排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晨起有充沛闲时去看一看手机,于是发现界面里的红点正好停在了一个熟悉的方位。
他给戚缈发消息,问吃饭没有。
国内这个点刚日落不久,戚缈又去了趟静晖路,还是没见到秦落廷,消息振动的时候他正从酒吧出来,刚才人多,他被踩散了鞋带,系鞋带也非要挪到蒋鸷的停车位。
系好后戚缈蹲着不肯动了,单手撑着脸歪头看酒吧门上“井底”的发光字,边敲字回复蒋鸷的消息:在学校食堂吃过了。你现在忙吗,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才发送成功几秒钟,蒋鸷的电话就拨了过来,戚缈一接通就笑,但戚缈的情绪一向收敛自如,笑也不放声,蒋鸷是从他音调轻快的“蒋生”里捉摸出他当下的愉快。
“怎么了?”
“你特别好,蒋生。”戚缈叫着令人不爽的称呼,说着让人快慰的话,“我想你的时候,你总会及时回应我。”
蒋鸷挺想问戚缈,他所认知的“想”究竟是怎样的概念,话到嘴边又收回,戚缈这样的人,说话察言观色,做事谨小慎微,其实每一次的不假思索都不必要再估量意义。
“想我什么,戚缈。”蒋鸷问。
戚缈就删繁就简向他透露纪望秋和秦落廷的事,蒋鸷毫无同情心地评价:“难为他还有闲心想别的,庄意泓盯得不够紧。”
“够紧了,庄教授给他布置很多任务,他都逮不着空隙出门。”戚缈说,“我怕一对上他憋闷的表情就忍不住替他解决作业,所以在外面转悠一会再回去。”
蒋鸷佯装不知:“现在转悠到哪去了?”
“在静晖路,你的停车位上。”戚缈蹲累了,慢慢站起来,那两个发光字像是被他从视野上端丢到底部,“我想了好久,如果从亏欠的停车费开始算,我要还的不止是一颗糖。”
蒋鸷直觉他想说什么,刚要开口,戚缈突然转了话锋:“你什么时候回来?”
航班已在昨夜定下,是蒋鸷拉紧行程,特地提前的返程日期。
四月的最后一天,白昙市飘了半下午的融融细雨,日头在云后半隐半现。
谈助来接机,蒋鸷坐进后排,边上的座位搁着只黑箱子。
“直接过去吗?”谈助问。
蒋鸷闭目养神:“嗯。”
从机场过去目的地不过四十分钟,车停稳,蒋鸷睁眼挥散浅梦,车窗外是一所僻静的私人医院。
凭着探视通行卡,两人一路无阻,到特殊病房外,谈助自觉止步,将手上的提箱交给蒋鸷。
透过观察窗,卧在病床上的男人形容枯槁,难让人追忆他早年在商界中叱咤风云的高调形象。
蒋鸷冷眼欣赏良晌,抬手压住门把,一步踏入病房中。
一室空气冰凉得赛过四月的最后一场雨,蒋鸷伫立床尾,目光下压时宛如一座令人遍体发寒的塔纳托斯雕像。
他的存在感极为强烈,床上的人费力地掀了掀松弛的眼皮,望向他。
双目对视,蒋鸷启唇问好:“好久不见。”
“爸。”
第46章
一场车祸之后,纪向桐记不清自己在这不见天光的病室里躺了多少个日夜,无法行走,不得言语,只能以药物勉强维持生命体征。
但他辨得出来看过他的都有谁,除去神情淡漠的医护人员,无非是他那两个差八岁的儿子——大的阳奉阴违,在不受重视的年月里露出了狡诈嘴脸;小的被寄予厚望,却因他常年疏于陪伴而感情浅薄,进来喊声“爸爸”就没了倾诉内容。
还有一个人,总是沉默无声地站在观察窗外,从不踏进房内半步。
纪向桐转头扫向戚缈时,戚缈就退到离他余光更远的地方,兴许是视角和灯光的缘故,他好像在戚缈一贯不露悲喜的脸庞读出了寡情和轻蔑。
而眼前这个人。
纪向桐吃力地拼凑着印象,终于在对方以讥讽的口吻喊出那一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跃至嗓眼,险些猝死。
蒋……
蒋鸷。
是他从没倾注过心思的孩子,连姓名的构思都未曾参与。
忘记上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只记得那个夜晚暴雨如注,研学回来的少年连行李包都没卸下,转身追着母亲就跑出门去,此后白昙市再没降过那么汹猛的雨。
年轻时没做过多少仁义事,后来东窗事发导致妻离子散,事业鼎盛期遭私生子暗算,现在成了池鱼笼鸟,当然不会乐观到认为蒋鸷喊他这一声是为了来与他叙旧。
声带受损,纪向桐张了张嘴,除了嘶哑的怪声就吐不出任何字眼,蒋鸷提着黑箱踱到他床头,俯身看了看他,勾嘴笑笑:“纪明越竟然还没把你折腾死。”
纪向桐向他伸出手,求救的姿势,蒋鸷轻缓地把他骨瘦如柴的小臂按回去,用第一次见纪明越时与对方相握的那只手。
“你还是躺得太舒服了,求救都不肯拼尽全力。”蒋鸷将箱子搁上医用床头柜,“需不需要教你一种你能接受的方式?”
似乎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蒋鸷径自打开箱子,被困多时的黑王蛇寻到活动空间,兴奋地攀上主人探进的手掌,前阵子蜕过皮,眼睛乌黑发亮,不屑于藏起觅食的贪婪。
三斤重的黑蛇被置放于洁白的空调被上,爬行时如在纪向桐的腹内蠕动,他怪叫着要甩开这生物,使尽全力攥拳挣扎也不过是挺了挺上半身,反惹得爬宠好奇地扭头盯向他。
“蒋……蒋……”
“我有段时间没给它喂食了,你小心馋到它。”蒋鸷双手抄兜,身姿懒散地钉在边上看一人一蛇互动,“不过我看你也挺高兴的,有没有回想起一些有钱有势生杀予夺的自在日子?”
纪向桐动不敢动,僵直着身板惊骇仰视着床头边的年轻男人,这人着装矜贵、气质温雅,再难透过他平静的眼神描摹出他幼时的面容。
“可惜我没法像纪明越那样有耐心陪你消磨,过来只是想找你确认几件事。”蒋鸷摸出手机,善解人意道,“考虑到你说话不便,你抬一抬高贵的手指就行,左手代表‘是’,右手代表‘否’。”
他把手机怼到纪向桐的浑浊双目前,屏幕上是一只法国品牌的高端打火机,被装在透明物证袋里,金属壳身有些焦黑:“这是你的东西?”
纪向桐的视线落在上面,只一刹就弹开,直直地与蒋鸷对视。
“我的宠物不太听话,我不确保它什么时候会下嘴。”蒋鸷垂眸掠了眼往纪向桐手臂上缠绕的蛇,小东西可能把那截肢体当成了心爱的杉木段,“纪董事长,你最好提高答题效率。”
颤颤巍巍地,纪向桐抬了抬左手食指。
——是。
蒋鸷点点头,就说福利院怎么可能拿这种牌子货去点蚊香。
他收起手机,丢出下一个题目:“我查到一份十年前的治疗记录,纪望秋有个叫纪临冬的双胞胎弟弟,他受过脑损伤,罹患认知障碍,有没有这回事?”
——是。
“那他敢纵火也没什么好稀奇了。”蒋鸷下结论,“所以他在火灾里意外丧生,是不是正中你下怀?”
——是。
“按我对你几近于无的良心了解,你不会突发善意去收留一个小孩,是不是由于当年予贝福利院那场火灾,戚缈拼死救出了纪望秋?”
蛇身沉沉地盘在左臂上,纪向桐艰难地抬了下食指。
“你认为这是在赎罪?”
——是。
“你的赎罪是指把人困在无牌诊所里四个月,用治疗的理由,通过电刺激强制性诱导他的思维,让人一辈子陷在自我谴责中,给你宝贝小儿子当免费佣人以此反向赎罪。”蒋鸷眸光阴冷,“纪向桐,你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蛇信子蹭到纪向桐的手背,他全身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向蒋鸷投去求饶的眼神,喉间挤出不成词的叫声。
蒋鸷置若罔闻,滑动手机界面翻到下一张照片,歪首打量屏幕里年轻时的纪向桐,西装革履,英俊傲气,再偏移目光瞧向病床上风采不再的人,越对比越好笑:“你那同校师妹被你囚禁在北蚺山二十多年,得知孩子被你养死一个,精神出现问题依旧没被你放过,这么一想我妈还算幸运。”